木槿花開
到了七月下旬的紐約周圍的東北部地區,木槿花好像一夜之間就開放的滿街滿巷,白色,粉色,淡淡的耦合色,偶爾也見到淡黃色。碩大的花朵掛滿了枝頭,大大方方,一點都沒有妖豔的感覺,平淡而柔和的色澤。木槿又叫扶桑,木芙蓉.
我記得這花由來已久,在北京的院子裏,兩顆大棗樹之間,北屋走廊的前邊有個花池子,裏邊有一棵淡紫色的木槿,它是一棵灌木但是很願意往高了長,很快就長得齊了北屋的小廚房頂,蓬蓬勃勃的,到了盛夏從上到下掛滿了淡紫色的複瓣的大花,像一大束插花插在地裏,旁邊有爬蔓的小紅五星花順著高枝纏繞著,點綴著零星的小紅花,腳底下還有很多夜來香,把這小小的四合院打點的五顏六色。孩子們到了傍晚就會順手摘下牽牛花,夜來香,大朵的木槿晚上就合上了。
我們院子裏住著一個福建老奶奶,這些花草都是她蒔弄的,老人家長得與北方那個年齡婦女一看就不一樣,大手大腳大臉盤,嘴唇厚厚的一雙很小的眼睛,實在不好看,但是你會有一種靠得住的老祖母的感覺,她說著很差勁的普通話,我想這也是她為什麽老說‘謝謝謝謝,沒完沒了’這幾個表達情緒的字眼,老人家勤勞而內秀,做得一手好菜,每天翻新著花樣做飯,碟碟盤盤碗碗十分講究。她仔細地預備著做菜的材料,就像餐館的廚師一樣做著晚餐,這在當時是很奢侈的,其實她們家隻有守寡的兒媳,她還有一個比我小四五歲的小孫子。
老人家的責任是伺候媳婦和孫子。這是一個挺特殊家庭,有著一些神神秘秘的背景。‘老奶奶’是所有街坊鄰居給老人家的官稱,我現在想她那時也不過六十來歲吧。老太太因為與我母親談得來就常常與母親講一些過去的事情,我因為在下學回家路上看見她提著很多大包小包的雞鴨魚肉蔬菜水果,常幫她一起提回家,她總是客氣地謝好多遍,然後對我母親說:‘她好乖呀,’幾天以後做出一碗什麽菜給我媽媽送過來。老奶奶漸漸地與我母親成了很不錯的鄰居和朋友。
老人家有一兒一女都是學有所成的五十年代初留美歸國的海歸,兒子所學與研發核彈有關,回國後備受國家重視,但不幸患結腸癌英年早逝,臨終前過繼了好朋友的剛剛出生的第三個兒子,所以老奶奶和兒媳G阿姨在兒子去世後因為這個小孫孫始終還是一家人,老少兩個女人圍著這個抱來的孫子接著把日子過下去。
文革前她們繼續享受著國家的特殊的撫恤政策。
G阿姨是上海無錫人士,端莊秀麗舒雅,據老太太講G阿姨是榮毅仁的親戚,也是名門閨秀,當初是看上先生海歸留洋的特殊身份,加上G阿姨的兄弟也都是留美海歸在交大和清華任教,也就幫助成就了妹妹這門孔雀女嫁給鳳凰男的婚姻。
我沒見過這位海歸科學家的真麵貌,但是從老奶奶和他的胞妹的外表能想像出一二,以G阿姨的外表和家庭背景,科學家要不是有著海歸的頭銜他們恐怕不會走到一個家庭裏。五十年代的中國人會怎樣掂量聯姻的份量,一定與當時的社會環境,價值標準有關聯。
命運多舛,G阿姨隨先生北上後很不適應東北的寒冷氣候,老奶奶告訴我母親,媳婦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就是哭,想回上海,沒幾年先生有了病後,單位領導把老奶奶從福建接過來,就是為了伺候兒子,媳婦和後來的孫子。但是癌症在當時就是不治之症啊,最後國家為了搶救這位科學家把一家人從東北空運到北京,六十年代初晚期癌症幾乎沒有什麽救活的可能,終是撒手人寰。留下年輕的G 阿姨,滄桑的老奶奶和新生兒剛剛抱回家的小京,還有北京的一所四合院。
國家把受過大學教育沒有任何技能科學家的遺孀安排進中國科學院下屬的某研究所的圖書館工作,美麗的G阿姨再也沒地方哭泣,她也不過剛剛30多歲,她繼承著先夫的名聲,守著一個沒有血親相連的家。她完全不知道怎樣撫養一個嬰兒,一切都交給老奶奶,她隻需要做出批評和指教,老奶奶按自己老舊的育兒方式養這個孫子,聽任媳婦理論上的指導,一家三口繼續過著。
老奶奶伺候少奶奶一樣伺候著G阿姨,唯恐她走掉。G阿姨人前是我見過最有教養文雅有禮,客氣的女人,她使我從小對上海人產生一種好感,他們對人客氣禮貌,很講究吃穿,後來我才知道,因為他們不是一般的大眾,但G阿姨對老奶奶卻像對傭人一樣,冷淡,嚴厲,稍有不合適就把上海話說的跟機關槍開火一樣的劈裏啪啦,我雖聽不懂上海話但從表情看的出那不是表揚,每於此時老奶奶隻是不語,臉色很難看,小孩子看那張臉都有點害怕。
這個沒有男人的家裏有著極度的不平衡,但是兩個女人都愛這個出奇淘氣的小男孩,婆媳的大部分爭執也是為這個孩子的教養,背後還有許多難言的不為外人知道的家庭隱私的恩恩怨怨。
騫澀的命運說著一個故事,若你命中不該有的,你實在不要強求;強求的結果是更多的苦難。
正是文革期間,兩個女人嚇得要死,唧唧索索把自己院子的一多半交給公家,留下自己住的北房。於是一夜之間獨門獨院成了大雜院,紅衛兵兒童團房管所就把院子分占了。原來常關緊閉的的大街門成了大敞四開公共樂園,誰敢說個不字!因為特殊背景婆媳兩人在有限度的範圍內沒有被官方騷擾,但是街道上的混混們早就聽說她家有錢就不斷地來小打小鬧地欺負她們一家人。老奶奶是勞動人民還好,G阿姨資產階級小姐實在是嚇得夠嗆,更是看見誰都點頭如搗蒜怕得罪了人,引出麻煩。院子很快被兒童團紅衛兵折騰的亂七八糟,G阿姨連大理石的浴盆也搬到院子中央,院子中間的月亮門被推到,石頭桌麵被砸碎,水泥地麵被從中間挖開一道防空壕,G阿姨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被打倒的粉碎。老奶奶怕得罪周圍新搬進院子的工農兵紅五類,就總是做了好吃的送給人家,把小京的衣服送給他們的孩子,即便這樣兒童團長的父母也會站在院子中央說:‘老奶奶,把你們家的新茶給我泡上。’老奶奶戰戰兢兢地遞上茶食,她那張臉上布滿了細細的汗珠,一雙小眼睛閃著戰戰兢兢的恐懼,說著語無倫次的話,而那個本是煤店送煤球的男人會說:‘她們家是地主’。。。。母親每於這時就會很氣憤地說:‘太欺負人了!’而我擔心老奶奶的悶茶蓋碗的茶水要是太燙了會不會讓那個送煤的潑到老奶奶的臉上。
這種屈辱感,不平感,恐懼感彌漫在每一天的日常生活裏,我想她們家要是科學家活著的話應該沒有人敢如此的欺辱她們。可誰知道呢?誰又說得清呢?在那些混亂的日子裏我從小體會了‘群眾專政’的威力,我曾深深地懷疑‘人本善良’是一種真實,我也不是很相信無產階級覺悟高。
小京在老奶奶的飼養下很茁壯的成長,這個小男孩長得像一個西洋人的後代除了眼睛不是藍色,他很漂亮,主要是與眾不同,加上他與周圍孩子不同的身世,小時候就特別淘氣,巨大的能量把奶奶累得滿院子追他,嘴裏不斷地說著:‘沒完沒了討厭,沒完沒了討厭’。小京五六歲時就會爬上大棗樹的頂端,老奶奶嚇得在地上連吼帶叫而他在上麵做著各種危險動作。他出名的淘氣使很多人開始注意他。有年齡很大的孩子別有用心的人開始教唆小京怎麽樣氣他奶奶,他們在一旁看熱鬧,這院子就像演戲似地,看祖孫兩個折騰。
老奶奶愈加嘔心瀝血,G阿姨認為都是老太太把兒子寵壞了,但又不願意送小京去幼兒園,因為怕生病,連小京的親生母親都經常光顧,來看這個孩子為什麽這麽淘氣的出圈兒。
我母親認為小京天性就是個好動的男孩,家裏沒有父親的榜樣和教誨,周圍沒有合適的小朋友一起玩兒。恐怕這孩子將來會有麻煩,這話誰能跟老奶奶說呢?
我剛上初中,小京進了小學,他越來越淘氣搗蛋,甚至冒壞水,比如給貓尾巴上拴上鞭炮點燃,站在房頂上撒尿,他不過七八歲的孩子有無窮的點子搗亂,膽子也特別大,這孩子真的有點特殊。
我常想他可真不是G阿姨的孩子啊。
又過幾年,兒童團長也去當了兵,大部分當年的無論是紅衛兵還是狗崽子都下鄉,當兵,工作,小京小學在學校什麽也不學,我看見他飛快地長大,越來越和一些比他大的更搗蛋的孩子攪和在一起,老奶奶已經管不了他了。
我後來也下鄉了。
唐山地震後,老奶奶腳上有個腳墊,她自己就用剪子剪掉,本是一指之疾,卻越來越惡化不愈合,去醫院一查是糖尿病作怪,腳病已經成了骨髓炎,最後竟是截肢!
G阿姨是不會伺候老太太的,就請了一個保姆在家裏伺候老太太兼做以前老奶奶做的一切。老奶奶的在天津的女兒跑來探望,看見勞作一生的母親不幸的結局,對嫂子頗有微詞,姑嫂齟齬最後女兒決定把癱在床上的母親移到天津,這給G阿姨落下很難看的名聲,這個三姓合一將就的家就此分開了。我記得老奶奶被抬出來時,原來很健壯的身體已經變小了好多,臉色蒼白羸弱不堪的樣子,那竟是我見她最後一麵。
我進入大學後,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少,但總是惦記著老奶奶的下落和後來。小京這時已經成了青少年,他外表出落得很帥,隻是愈加無法無天。
G阿姨在後文革階段落實各種政策中獲得一些久違的榮耀,退回一些錢財,海外關係突然成了炙手可熱人人羨慕的條件,她為了拴住小京的心不使他上街上惹是生非,把當時能用錢買到的,小京想要的都想盡辦法弄到手。
有一天回家,突然發現大街門的門檻沒有了,兩扇大門裏外失去了依靠,回家問家人怎麽回事?母親說,因為G阿姨國外的親戚給小京買了一輛大紅的雅馬哈摩托車,為了出入方便這小子就把大門檻給鋸了。小京已經知道他本來是這院子的繼承人和主人,他在社會上結識了各色人。G阿姨沒有縱容可也沒有管束教育,這個從小被溺愛,缺少父愛和管教的孩子越走越遠,小京基本上沒文化那時又學的傻狂傻狂的,長到快180公分的身高,穿著皮夾克,嘴裏叼著煙卷,走路橫著,目光黯淡,他也就是17,18 歲。
老奶奶從他們的生活裏消失後,小京好像壓根就沒有奶奶這回事情的模樣,他無所謂的樣子讓人心寒。鄰裏都曉得老奶奶在他身上傾注了一切。
母親告我,老奶奶去天津不久就去世了,還是京京的姑姑告訴母親的,小京母子都沒有去送一下老太太,我聽了心裏好難過,老人家就這麽沒了。
G阿姨把18歲的小京弄到自己的研究所養動物,算是一份工作。
混小子小京有了摩托車後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大,不到兩年他就把自己送進了監獄。
G阿姨一個人守著房管局退還的院子孤苦伶仃。她的一生還是老無所依。
我後來專門去看她,她已經老了,依然很端莊,幹淨,客氣。我送上我母親的問候,沒敢問京京判了幾年。後來聽說他犯的是非法走私罪,判了十年。
前幾年回國看見那院子還屹立著,北房上邊加了一層樓,小京從‘監獄大學’出來倒是比以前能幹了,自己開了買賣成了個體戶。
我沒有再走進院子裏,從院牆的頂上還可以看見那兩顆大棗樹的樹冠,我想象著那棵淡紫色的木槿不知道是否還在?
物是人非,時光荏苒,那院子裏的老人們走的幾乎沒有了,大門口那一對石頭門墩上的獅子已經有很多裂痕,街門上的銅環也已經成了黑色,門道裏黑乎乎的。
這座四合院裏的人生故事,就像它龜裂開的水泥地麵,是被底下的樹根頂起來的漲裂開,那是無法再彌合的內傷。
記憶像那扶桑花,碩大而平淡,帶著溫馨和悲傷。那些平凡的故事和普通的人他們就是那樣活著,一生沒有驚天動地過,卻被大潮卷著命運,而在我心的深處這些平凡的人竟像影背上的篆刻的浮雕,世態眾生的浮世繪,給我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象。
那曾經是我熟悉的世界和最初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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