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平原兩年三熟,每年6月初麥收、9月下旬秋收。“搶收”最能表達這兩個季節的緊張氣氛。跟誰“搶”?跟老天搶,搶在下雨之前把糧食收回家。
秋收時,公社布置各大隊(村子)按照“農業學大寨”的指示,學習大寨方式把紅旗插到田頭,午飯吃在田頭,還要夜戰。聽到這些革命化詞語,你完全忘了這裏是閉塞落後的村莊。農民的生活被擱置在“前近代”,革命口號卻與城市“齊步走”。
棉花是隨開隨摘,一點點收回場院的,玉米要全體社員一同投入。一天掙8分以上的壯勞力在玉米地頭一字排開,每人占4條壟一齊從右向左揮鐮刀,被割斷的玉米自然倒向揮鐮人的左肩,揮鐮人的身子左臂主動去迎接倒過來的玉米,懷裏抱滿了,扭身把它們放在自己身後的地上。眼前的玉米林在“唰、唰、唰”的鐮刀聲中變成平地,身後等距離地橫臥著玉米秸堆。
如果把社員們一起揮動鐮刀割玉米的場景拍成電影的話,一定很壯觀感人;如果真排電影的話,我一定會被淘汰下來。別人一刀下去準砍斷一棵,4刀砍斷4棵,往前邁一步。我弄好了3刀砍斷一棵,馬上就落後下來,秋芳立即伸過胳膊替我割一壟。即便這樣也還是跟不上,急得我幾次舉起鐮刀看是不是它太鈍,秋芳馬上跟我換鐮刀,換了刀以後還是一樣,還得砍3~4刀才砍斷一棵。秋芳又伸長胳膊再替我割一壟,最終是秋芳割6壟,我割兩壟才勉強跟上了大家的步伐。秋芳提攜著我,還一直安慰我“別慌”。能不慌嗎?在學校考試成績不好的話,頂多領試卷那一會兒沒麵子,現在不光是沒有麵子,還給秋芳添麻煩,真感到無地自容。
好容易熬到吃午飯了。農民家的老人或孩子把飯送到地頭,我們沒有人給送。隊長要我們一個人回去吃,順便給另一個帶回來。秋芳非要讓我回去,那怎麽可能。她出了那麽多力氣,說什麽也得讓她吃得舒服一些,我就是不肯走。
秋芳急了:“你怎麽這麽囉唆呀,有什麽好讓的,讓你走你就快走”。
到今天還覺得那隊長不通人情,6隊離青年點那麽遠,從那裏把幹糧帶回來就涼透了。讓兩個女孩子一起回去吃飯能影響秋收的革命性嗎?讓一個回去,一個在田頭等著,結果是回去的人吃不安心,等著的人多餓一會兒。
農民家都把好吃的攢到農忙時吃,麵湯上撒幾滴香油,送到地頭的暖壺裏放些白糖。青年點這時卻吃起玉米麵餅子來。我嚼著餅子往回走,到地頭交給秋芳三個餅子。秋芳不光能幹,還特別細心,她知道我跟隊裏的社員還不熟悉,她留下的話有伴,有誰家送來煮山藥之類的還會給她一塊先墊補一下。
下午從上午割倒的玉米秸上把玉米摘下來。這回是蹲在玉米秸堆裏摸,然後拽下來,好賴我能跟上趟了。拽下來的玉米堆在一旁,馬車來了收走拉到場院。看一個生產隊窮富,就看它用什麽樣的牲口拉車,有馬的是富裕隊,隻有騾子和驢的是窮隊。是馬還是騾子·驢跟當今有什麽牌汽車一樣是財富的象征,所以才有了“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那句話。
6隊有一匹馬,那馬偏偏在這時候鬧毛病,什麽毛病不清楚,隻聽說有點兒不舒服,所以休息了。堆在地裏的玉米隻好人來背。摘棉花時用的大包袱皮又派上了用場,包帶籽的棉花已經很沉了,包玉米棒子就跟背磚一樣。社員們背著沉重的大包袱彎著腰艱難地跨著壟溝移動,親眼看到“麵朝黃土,背朝青天”的姿勢時你會為同類落淚。讚美農民的詩那麽多,農民讀不懂,聽不到。與其讚美不如快點把占人口80%的農民從重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
我和秋芳沒有包袱皮,繼續蹲在地裏拽玉米。望著背玉米的農民突然想起自己在大喇叭裏聽到過的宣傳:通過農業學大寨,村村實現了機械化。
“秋芳、聽說農村實現了機械化,咱隊的機械在哪兒?”
秋芳抬起頭看看周圍後用下巴指了一下說:“那個吧”。順著她下巴的方向看去---獨輪車。
(照片由正在河北農村指導工作的朋友提供)
一個大輛子支撐著一塊木板,這木板就是獨輪車的貨架子。三點成一平麵,推獨輪車的時候兩腿要撇成八字才能走穩。也許是推獨輪車的緣故,那裏姑娘的臀部寬而厚實,撇著腿走路的比較多。村裏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有一輛獨輪車,如果說它是機械化的內容的話,那還是機械化以前的驢車、牛車更省力。
“秋芳、你家那裏早就是馬車和拖拉機了吧,為什麽這兒才是獨輪車呢?”秋芳家除了她爸爸在汽車發動機廠工作以外,全家都是石家莊市郊區彭村的農民,城市擴大後那裏的農民一齊轉成市民,秋芳也頂著知青的稱號落到了這偏僻的農村。
“這兒太窮唄”秋芳說。
“為什麽這麽窮呢。大平原,又不是鹽堿地,種什麽長什麽,人又這麽勤快,不該這麽窮呀”。
“你可真夠囉唆的,以前就這樣唄”。
“以前?那個誰說他家是中農,以前家裏有驢。現在這麽多人口的一個小隊才一匹馬,兩頭驢。多養幾頭不行嗎?”
“你問我,我問誰啊”, 秋芳不耐煩了。
種什麽長什麽的土地,多種些經濟作物的話,經濟上很快能翻身。可是上級隻允許種小麥和玉米。就連村裏人自己吃的小米也隻能找些邊角地種。社員過年作豆腐用的黃豆也隻能種在澆地用的水溝邊,不敢占用土地。
天快黑了,光靠人背,堆在地裏的玉米當天搬不完。怕人偷,必須得在天黑之前全部運到場院,隊長急了,下令:“8分以上的社員拉馬車去!”
我跟秋芳是一天掙10分的整勞力,自然在拉車的人群裏。不知哪裏一下搞來那麽多條粗繩子,社員們非常麻利地把繩子係在馬車的適當位置。隊裏那個高個小夥子主動去駕轅,秋芳主動站到他旁邊,我是秋芳的影子,主動站在她旁邊。拉車不要技術,隻要別讓你那根繩子彎了就說明你出力氣了。
“1馬力等於每秒鍾把75公斤重的物體提高一米所作的功”。真佩服功率用“馬力”作單位,“人力”就是不行。那麽多人拉車也隻是緩緩移動,根本不會出馬拉車的速度,當然還有人腿沒有馬腿長的緣故。
“俯首甘為孺子牛”、“甘願作人民大眾的牛”、“吃的是草擠的是奶”,在學校我們學習了多少讚美牛的句子,可是當你的形體必須得作和牛一樣的動作時,隻感到一種屈辱。聽過很多次憶苦思甜報告,每次肯定能聽到“舊社會勞動人民當牛作馬,新社會勞動人民當家作主”這句話,我的同輩一定是聽到上句就能說出下句。拉車的時候,不知為什麽這句話一直在腦子裏打轉。終於忍不住了:“秋芳,替馬拉車算不算當牛作馬?”
秋芳早沒有心思聽我說話了,隻要和隊裏那個高個小夥子在一起,秋芳就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了。駕轅的高個小夥子是村裏老中醫的小兒子,他有多帥不多寫,反正他當兵時被挑選到天安門廣場的儀仗隊去了。秋芳有多麽癡情以後再寫。讓我捶胸頓足的是全生產隊的人都看出來了,隻有我一點兒也沒覺察,還整天纏在秋芳身邊。
那天太陽落山了,完全躲進地平線以後也沒有收工,晚飯後要接著夜戰。“夜戰”這個富有戰鬥性煽動性的詞,對這僻壤來說一定是外來語。夜戰的戰場是打穀場,夜戰的對手是白天收回來的玉米。
用石滾子在莊稼地裏壓出一塊平地就是打穀場,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塊這樣萬年使用的場院。村子裏沒有過電,機井、場院時常有電。那天晚上場院上的小燈泡閃著光,隊裏的男女老少都來了。幾個人圍著一個大包袱皮坐成一圈,左右手各拿一個玉米互相摩擦,玉米粒從手裏啪啦啪啦地落到包袱皮上。堆成山似的玉米棒子,用手掌一粒粒搓下來玉米,愚公移山的感覺。大堆與小粒的反差讓疲勞的身子絕望:“這得什麽時候才能幹完啊!”
我整天吃的玉米、我最不喜歡吃的玉米,你們竟是如此地讓人費力來著!
老人、孩子、凡是兩隻手能對搓的人都來了。一家一戶、關係要好的人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倒有一股節日般的熱鬧。既然這樣為什麽不把玉米棒子攤到各家,讓老人孩子們幹呢?
“以前那麽幹過,總不能按數收回來,每家昧一點兒,隊裏就虧大了”,秋芳解釋說。
是啊,這樣幹總有這樣幹的道理,經驗豐富的隊長,總比你城裏來的黃毛丫頭想得周到。
搓了一會兒,自覺不自覺地看了看天,白天可以看日頭估摸時間,晚上以什麽作參照呢?什麽時候才能躺下啊?絕望再次襲來。
又搓了一會兒,兩隻手的食指無名指的指尖上出了大水泡。
“你用的勁兒不對吧,把手指翹起來”,秋芳指教。
再看看周圍的人,沒覺得我跟他們有什麽不同,隻是他們的手已經磨硬了,不會再起泡了而已。
終於回家了,十個手指中八個手指的指尖起了大水泡。屋裏的人都前後腳到家。
獻力一邊幫我擰毛巾,一邊歎氣,是歎我笨,還是太累了。擦完身以後,重重地把身體扔到了鋪著三層褥子的磚床上。
睡著以後,獻力又把我弄醒了:“多大了,你還撒嬌”。
小芳也過來說:“我鬧肚子時身子像麵條似的了,也沒像你這樣”。
“我怎麽了?”我迷迷糊糊地問。
“別哼哼!”獻力訓斥說。
我從小體質弱,白天累著了晚上睡覺隨著呼吸會出聲,但是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也沒有辦法控製。估計比祥梅納鞋底子抽麻線繩還討厭。等她們先入睡了我再睡就解決了,反正誰的入睡時間都不會超過5分鍾。
獻力夜裏從床上掉下來了。是她自己沒有感覺到,還是嫌爬起來麻煩,反正她爬在地上繼續睡著,平時的大將風格蕩然無存,整個一個貪睡的傻丫頭。
常常想念那些真心幫助人體貼人,又直率地批評人的夥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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