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勵之·
這是我三歲前後的故事。我雖是故事主角之一,但隻有極少的內容來自我的記憶。大部分是聽母親講述的。
我父母都是杭州人。1934年春夏舉家遷到北平。一則因為祖父去世了。再則父親在北平的鐵路部門找到工作。祖母也一起北上。二,三十年代,從江浙一帶北遷的家庭不少,盡管南方更富庶。因為北平是一個文化,教育和政治的中心,但缺人。那時,我父母的家庭中已有我的兩個哥哥:念之和複之。移民到北平後的第二年,1936年,我出生,所以,我算是我家第一個PBH(北平出生的杭州人)。被取名勵之。後有解字愛好者雲:厲,“犯政為惡曰厲”(康熙字典),再外加一個力,一個之,加力犯政之謂也。
1934-1936年,中華民國的贗平安年代。 1937年,國有大難,七七事變,日軍入侵,北平淪陷。 1938年,家有大難,念之得病不治,死了,時年六歲。 1939年,我有大難,重病。母親說,“比念之還厲害,看樣子不行了”。
就在這關鍵時刻,我的母親,在幼兒看病問題上,全盤西化了。長大以後,常常聽到母親痛數誤診誤治念之的中醫的劣跡。念之得的是腸胃係統病,不是不可治的。從我以後,凡是母親管得到幼兒有大一點的病,一定送到西醫的兒童醫院,雖然大佛寺西街的中醫院近在咫尺。母親的兒科全盤西醫化,受益者當是很多,因她從事過十多年的幼兒教育。
我是第一個受益者。
三十年代的北平,西醫和中醫還極為對立。兩造之間,水火不容。當時,大部分人看病是請懸壺濟世的郎中,或是找中藥店裏的坐堂郎中。不少社會名流則已不斷對中醫說狠話。不僅魯迅,許多受過西學熏染者都卷入了。他們似乎覺得,不放狠話,民智不能開。如傅斯年,在1934年還說:“我是寧死不請教中醫的,因為我覺得,不如此,便對不住我受的教育”。為了與中醫劃清界限,北京協和醫院規定,凡到該院就診者,不準同時再看中醫,否則不負責預後。
另一方麵,反西醫群體,一樣強硬。上海有“提倡中醫中藥運動”。其基本口號是“提倡中醫,以防文化侵略”。“中醫符合三民主義”,而西醫是“帝國主義者辟一醫藥侵略之途徑”。協和醫院沒有治好孫中山,接著又誤治梁啟超,都是醫藥侵略的惡果。父母的朋友中,有業餘中醫,也支持文化侵略論。
然而,母親偏偏就帶我去了協和醫院,沒有去找符合三民主義的中醫。
協和醫學堂創建於1906年,有西太後的默許。辛亥革命後,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出資,買斷前清的豫王府舊址(在東單三條),建起協和醫院。它是北平的第一所綜合型的西醫院。在此之前,雖也有傳教士以西法行醫,但不十分專業。同樣是美資的清華大學,創建於1909年。所以,協和醫院是“西風東漸”在北京的最早的大產物之一。豫親王多鐸,是1645年清軍入關時,發動“揚州十日”屠城的主帥。殺人王的王府換成了一座西方文化侵略的洋醫院。這就是北京的一段曆史。
“揚州十日”是我最早知道的曆史之一。因為明末揚州抗清守將是史可法,母親家族也姓史。常聽母親和在杭州的外公提到史可法,他們有同宗的自豪。1939年也是戰亂和屠城,“揚州十日”變成“南京四十日”。早在抗戰剛一開始,北大醫學院就隨著其它大學一起逃難,遷走了。北大醫院徹底停擺。幸好,太平洋戰爭尚未爆發,美日之間還不是正式宣戰的敵國。所以,協和醫院還能正常運轉。協和還有德籍醫生,日軍更不便輕易幹涉。
我家當時住在西四禮路胡同。從西城去東城看病,前後一年多。開始是坐人力車。後來,人力車不坐了,太貴,改乘有軌電車,便宜。北京的人力車夫們,即“駱駝祥子”們,為了報複有軌電車搶了他們的生意,曾大打出手,毀壞有軌電車,打傷電車場工人,迫其停駛。人力車傳自日本,有(東)洋車之稱,而有軌電車大都是西洋造。所以,毀車運動也是“西風東漸”惹的禍。
北平的有軌電車路線,不到十條。我還依稀記得,母親抱著我乘有軌電車,去協和。從西四去東單的電車,要繞道前門,因天安門前沒有有軌電車道。據說是修鐵軌會割斷龍脈。盡管二,三十年代的天安門上下裏外都沒有龍,無論是活的還是死的。
我的病在呼吸係統。百日咳、急性肺結核、胸積水等輪番出現。做抽液手術不止一次。那時還沒有抗生素,確實是不容易治的病。母親說,我這個病例被協和醫院大夫選作教學示範用。醫學院的學生觀摩整個治療過程。我上大學後,協和醫院的老大夫和老護士還向母親問起過我,還記得我在協和的病曆檔案之厚,是極少見的。1970年代,一位在協和醫院病曆部門工作的人轉告說,還查得到我童年時的厚病曆。
還有一件小事。我的頭頂左後側有一個與生俱來的突出物,半球狀,直徑約兩厘米,高約一厘米,外層柔軟內有硬核。母親覺得不好看,要大夫切除它。當時,北京猿人的頭骨就藏在協和醫院。我猜(沒證據),母親也許想,不能讓我的頭骨比北京猿人的還差,要治。協和大夫認真診斷了,結論是,突出物雖為良性,但不能割除,因它與腦內有連接。有人說,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頭上長反骨”。大夫則說,人體共有206塊骨胳,塊塊有拉丁名,不知“反骨”的拉丁名。看來,治反骨還得去找中醫。
到1940年底,我的病情,大體穩定了,隻是體質還弱,不時要去協和複查。1941一開年,快到五歲了,還是冬天,母親就不讓我“養”在家裏,硬是設法把我送進了北平師範學校附屬小學,插班念書,第一目的是加速康複。至於學業是否能跟上班,是第二位的。師範附小在報子胡同,離家很近,但學校的氣氛不同。把上小學作為一種病後康複手段,大概也是受西醫理念的影響。
母親認識我的一年級老師,姓華。母親請她多照顧體弱的我。我不記得華老師上的課了。隻記得她常幫我係褲子。那年冬天極冷。小學生的廁所是露天的。上廁所的幾分鍾裏,手指就凍僵了,係不上腰帶,隻有求老師幫忙。就這樣,在華老師和母親的蔭庇下,稀裏糊塗地沒有留級,升入二年級。小學一年級的課,實質上沒有認真地上過。一個後果是,我一直認不全“博破末佛”等拚音字母。這算是至今仍在的大病後遺症。
到1941年暑期,肺中的病灶開始鈣化,病好了。母親帶我回杭州,這是我的“一進臨安府”。見到外公外婆,和大量的親戚。還沒有認清誰是誰,就又匆匆趕回北平上學。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了。小學生每周要在操場排隊,聽讀昭和天皇的(對英美)宣戰詔書“仰承天佑、承踐萬世……”(不懂,但會背,就象後來的學童背“語錄”一樣)。北京協和醫院旋即被日本當局接管,關門停業。北京猿人頭骨也在混亂中丟失,至今下落不明。從此,我也再沒有去過協和醫院。
母親常說,我是挑了一個“好”時候得病,不早也不晚,不早於念之事件,不晚於美日大戰爆發。長大後,母親每次要對我施一點壓力時,會說“我們家都是給你看病看窮了”。母親把我的病列為家道衰微的主因,不一定完全屬實,這可能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冤案”。
1989年5月下旬,北京當局開始抓人,北京天文台的同仁送我到太原避風。因為母親當時在太原。她又在看管一批幼兒。她對教養幼兒,一輩子有“癮”。就在這時,母親還要在人前說,在她的子女中,她在我身上耗費的教養精力最多。這不“冤”。
母親以她及時地轉向西醫,給了我的健康一個良好的初始條件,至少整七十年(1940-2009)了,我沒有住過醫院,沒有請過病假。也還沒有必要退休,仍可以經受文化侵略至今。
母親去世十年了。早在1983年,陪母親再回江南時,就選定了她的墓地。母親的骨灰,一半葬在西湖和錢塘江之間的南山陵園中,一半供奉在Tucson我這裏。一東一西,亦東亦西,她永遠能同時看到世界的黑暗麵和光明麵。母親生於辛亥,公元1911年。按傳統,2010年春節一過,她就一百歲了。我想念著她,無論是黑暗中或光明裏,也是永遠。
2010年清明前,Tuc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