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下)

後來我們上了大學,就隻有假期的時候在一起了。一到假期,我們“三個臭皮匠”就整天地膩在一起。談論各自的新生活。當然據點還是他家。我因為給自己定了計劃,要惡補我的素描,我就連畫夾也背到他家。有一個下午,我一個人在他家臨摹,畫累了就在沙發上睡著了.我都記不起來他妹妹當時去了哪兒,為什麽我會一個人睡在那兒。但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光線很暗。他正坐在我的畫板前背對著我在看我的畫。那天以前我從沒有和他單獨在一起過,所以有點兒緊張。因為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就閉著眼睛開始裝睡。不一會兒,他妹妹進來了也去看畫。我才起來和他們一起看一起聊。他看到我後開始對我的畫發表評論。 我當時有點兒不以為然,心想你又沒學過畫畫。你能說出什麽?可仔細想想,覺得他說的每一點都很對,就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

再下一次去他家的是候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買了一大堆的石膏像,而他也開始學畫畫了。我看到的他的第一幅素描是亞曆山大石膏切麵像素描。不但形抓的很準,光影掌握,甚至線條筆觸也相當到位。頗有大家風度。和他的畫相比我真的有一種相形見絀的感覺,覺得自己的畫很匠氣。自然而然地我們就有了比別人多的共同話題。每次我去他家他都會來和我們一起玩兒,一起聊天。後來學校開學了,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學校(他妹妹的學校在另一個城市)當然也就不再去他家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跟我聯係,開始當然是有關繪畫。周末的時候總是約我一起去看畫展,買繪畫用品,還去很遠的地方去買各色各樣的石膏像。後來就約我去滑旱冰。等到他要拉著我的手一道滑的時候,我突然就緊張起來。說不清為什麽,我開始躲著他。不再接他的電話,不再和他一起去滑旱冰。周末回家的時候會把自行車遠遠地停在別的樓房前,這樣他若來找我就不會看見我的自行車知道我在家裏。好幾個周日的午後,他來我家找我,在外麵敲門,我就躲在門後麵大氣也不敢出,聽著他有節奏地敲門聲,然後再聽著他的腳步漸漸地離去,再跑去陽台上的窗戶後,看著他飛身騎上他的自行車,看著他長長的頭發在風中飛揚,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身影。

再後來他在家呆膩了,仍不想回到部隊,就在地方機關找了一個專職攝像的工作。在那個時候連照相機還很稀奇的時代,搞攝像真可謂是鳳毛麟角。挺拔高大英俊的他肩抗攝影機的身影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相當地“拉風”。真是別有一番風景。他的圈子也開始轉到文藝界。記得那年林青霞和秦漢來大陸合拍滾滾紅塵。他還去和劇組混了一段日子。搞來一張有他們兩個親筆簽名的合影照片。後來社會上掀起學吉他熱,他學吉他,然後跟風養花,養魚,養寵物,學外語,做生意。。。反正什麽熱跟什麽。反正有錢,有“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還曾經動過當電影演員的念頭。不過那次他爸爸堅決不同意。沒有老子的支持他的演員夢自然也沒法實現。那是我知道的唯一一次他父親幹涉他。其實他的父親和當時八一電影製片廠的幾位領導關係匪淺。要說他那麽英俊,又有靈氣,說不定會有前途的呢。日子也就這樣一天天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我出國前,他專程來我家送我。我們坐在小書房裏聊天。一抹夕陽從小窗中斜斜地射進來,把他的身影映在牆上。他背對著窗,整個人沐浴在夕陽中。在黃昏中,他第一次向我述說了他的寂寥無奈和彷徨。他就像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一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前呼後擁,眾星捧月地生活著。突然間發現周圍的朋友都不知什麽時候離去了。剩下了他一個人,迷失在孤孤單單的曠野。。。而他突然發現離開了他父親那棵大樹,他沒有真正的生存能力。在別人為自己的將來而磨練一技之長的時候,他無所事事,這山望著那山高的與時光擦身而過。看著三十四歲的他,看著他那仍然英俊的臉上若有若無的恐懼和迷茫。我的心裏一驚。原來他也會有失落,也會懼怕老去?他就是太順了,被嬌慣壞了,在溫室裏長大的他在過了而立之年才發現他竟然沒有獨自生存的能力。居然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麽。我試著安慰他,讓他要給自己拿一個主意,定一個方向,然後朝著那個方向去努力。雖然起步有點兒晚,但以他的悟性靈氣隻要堅持肯吃苦不放棄,就一定會達到目標的。我還鼓勵他,如果有一天他想出國,我一定會經全力幫助他的。盡管當時我說幫他出國是有點兒說大話,因為我自己能混出個什麽樣還是個未知數。但我是真誠的, 我知道隻要他需要我就會不遺餘力地幫他。

出國之初,我們還保持書信來往。他好像一直挺低沉。還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顆不安分卻不再年輕的心仍不肯麵對現實。他母親的去世,父親的退位也給了他很大的打擊。那曾經為他遮風避雨的大廈已不再。他到底沒有能在父親在位的時候為自己的將來奠定一個堅實的基礎。那個時候沒有互聯網,電話也不是很方便,加上我初來美國天南地北地打工學習,能做的也就是寫寫信說些鼓勵安慰的話。慢慢地我們的聯係愈來愈少。隻是間接地從他妹妹那兒得到他星星點點的消息。知道他工作換了幾次,下過海,又上了岸,戀愛談了幾次都是無疾而終,事業無成,愛情荒蕪。。。

2005年回國時去他家看望他爸爸,見到了仍在啃老的他。人到中年的他的臉上還依稀可以看到昔日的風采。還是他那玩世不恭的神情,隻是他的臉上已有了一種讓我心悸的滄桑。他告訴我他剛剛辦理了“買斷”正式退休的手續。換句話說,他現在已經正式退休了。從他家裏出來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知道我是在為他傷感,為他惋惜,可又說不清為什麽。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去對他人評頭論足。可他的現狀卻是我真的不願意看到的,也是我一直擔心的。小的時候媽媽曾經給我講過“烏鴉過冬的故事”,那個在冬天到來之前隻顧唱歌跳舞,不肯為冬天的到來做準備的曾經美麗的烏鴉,等到冬天到來時沒有飯吃沒有窩住,最後因烤火兒把美麗的羽毛燒成黑色,把悅耳的喉嚨哭啞的故事,很深地印在了我的心底。有的時候我會想,他走到今天到底是誰的錯呢?是命運? 是家庭?是他的英俊?他的聰明?如果他沒有出生在他那個家庭,以他的聰明,他的悟性,他也許會有一個比現在好的歸宿?如果他能借助家庭的力量,放下他的浮躁,選擇一個適合他的職業,他應該可以有一個老有所依的將來;如果在他的生命中有一個能指點他幫助他的人,也許今天會是完全不同的結局?

細細想想命運很像是一個程序,節節相連,環環相扣,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影響到結果,甚至是沒有結果。而反過來,即使每個小環節不是最佳的設計,可能走些彎路,但如果整個的程序環節通順,也還是可以有一個不算太壞的結果的。不是每個人都會有一個有從始至終的最佳設計的人生,從出生到個人的素質,從後天的頑強努力到天時地利。有些事我們沒法選擇控製的,但是有許多我們自己的命運環節是可以把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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