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留下過很多地方的印象,有許多並不是自己記得的,而是聽人說的,我很愚鈍,完全屬於自己的記憶並不多。
我自己的記憶是一個夢,我和很多人說起過,但是沒有人覺得說得通,或有什麽意思。那是一個有很多立柱的巨大的空間,有點象後來看到的古羅馬電影裏的場景,人們都披著長袍,我在中間發言,…現在明白,那可能其實是預言,我們學校的宗教儀式就是那樣的,尤其是今年的新校長就任儀式,有洛杉磯的主教來主持的教堂裏的典禮,非常接近那樣的氣氛。
但是,那確實是一個巨大的荒誕的錯位,在中國的文革過程中,我的記憶裏,最多的的是後來跟隨媽媽在富陽的鄉下的時光。
我的家庭,無論是父親方麵,還是母親方麵,在那個年代都是革命暴力的對象,我說起過我的爺爺的家庭,一個溫州的文化世家,又是商賈巨富,那個時候經曆了徹底的改造的痛苦,我的父親,從溫州跑到杭州來學畫畫,後來分在一個中學教書,那個時候認識了我的母親,從此定居在杭州了。
母親的家庭那個時候卻可能是在更加危險境地,因為外公是從台灣跑回來的愛國人士,至今還有親戚留在那裏,這當然是一個說不清楚的曆史問題,當時我的父親和母親的結合,被人貼大字報在學校的圍牆上,一路上可以讀過去:“打倒反革命分子的孝子賢孫XXX!!!”。盡管這樣,他們成立了家庭,但是我出來的時候,母親已經在富陽的鄉下插隊落戶了,好在這個富陽,出了曾經出過孫權,也是我外公的祖居地,他們這支其實是遼國蕭氏的後代,大家都知道遼國的蕭太後,實際上遼國的皇後都姓蕭,這個姓是根據漢朝的蕭何來的,認為皇後應該象蕭何作為丞相一樣輔佐皇帝,可見遼人竭力模仿中原文化。
但是,遼被金滅了,蕭的部族企圖逃入當時已經結盟的宋的地方,要渡過長江,但是在江邊被金兵扣住了,問:你們姓什麽?當然不可以泄露出皇族的身份,於是當時的首領指著江麵說:我們就姓江!於是所有的人從此姓了江。他們最後在富春江畔定居下來,也一度門庭顯貴,成了漢族讀書人家。
外公從富陽出來,得到同鄉鬱達夫的推薦,到福州做過報社的主編,後來任了公職,在國民政府收複台灣的時候去了台灣,但是他又偏偏想不開,四九年人人逃去台灣的時候,他竟棄了很多家人,帶著外婆回到了大陸。他們一直住在杭州,據說一開始這些民主人士待遇都很好,後來就不說了。外公在老家富陽鄉下確實還有老宅的,母親下鄉,竟就安插到了自己家裏,我不知道這裏麵的故事,反正我母親帶著我就住在那個老宅,這個老宅是處傳統的民居,又青瓦做成窗洞的圍牆,據說日本人來的時候,有顆炮彈就從一個窗洞正好射進來,打到一個天井的缸裏,居然彈出來,從另一個窗洞出去了。這是周圍幾處不多的保存著的老宅了。
母親帶著我過日子,其實她白天主要是在一個小學當老師,我一個人,一張紙,一支筆,就打發時間了,一般來說,她出門的時候我坐在哪裏,回來還在那裏,我確實是很呆的。夏天的晚上,是用蚊帳的,我記得可以點個蚊香,一圈圈的,裏麵捉去溜進來的蚊子,就可以睡了。冬天最喜歡吃烤紅薯,生產隊裏不發工資,隻有紅薯,有一個用煤餅的爐子,上麵擱一個火鉗,就可以擱紅薯在上麵烤了吃,很香甜。
有時候坐很久很久的船,可以回到杭州,在黃黃的,昏昏的照明下的輪船碼頭,夾雜著魚腥的味道,嘔吐的味道,機油的味道,很冷的風裏,爸爸在那裏等著我們。
再坐很久的電車,在解放街(後來叫解放路)上開,也是黃悠悠的燈,圍著飛舞的流螢,在梧桐樹的影子裏,照瀉著整齊的柏油馬路,心裏覺得真的溫暖啊,我的家應該在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