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說過,記憶有時像個篩子。樂觀的人記住的是美好,悲觀的人記住的是痛苦。
我自認為是一個樂觀的人,所以我的憶舊文章往往都是有趣的故事,是一種對過去生活的提煉。比如我寫的《沒尾巴的豬》、《回家》等,如果現在的年青人看了,不僅不會覺得那時的日子有多苦,也許還會覺得很有趣。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選擇性記憶吧。因此,像我這樣的人寫曆史,多半是會將曆史美化了的。
有人分不清什麽是抱怨什麽是對曆史的記錄。隻要你回憶毛時代有什麽不好或說句實話,在他們眼裏就成了抱怨或憶苦。這隻能歸於認知上的差異了。
要說憶苦,其實我是沒資格的。小時候常說,苦不苦,想想紅軍長征兩萬五。別說與那些老紅軍比,就是與我同時代的插隊知青比,我所經曆的苦也是微不足道的。我的一個同代人,曾經插隊內蒙的一個杭州朋友告訴我,他們當年那批去內蒙的人,有些人後來與當地人結婚了,就永遠地留在了草原。多年前他們內蒙知青在曾經插隊的地方搞過一次大聚會,當她見到當年留在那的同學時,她哭了。她說:“我一點都認不出當年的她了。我不用問她生活的怎樣,她那被風吹日曬變得粗礪的的臉告訴了我一切。”與那些永遠留在內蒙和北大荒的人比,我當年受的那點苦完全可以當作一種對甜的襯托和一種逐漸變得有趣的往事的回憶。也因為有了那樣的日子,使我更懂得珍惜現在的好日子,也很容易對生活生出滿足感。
最近在看一個懷舊電視劇《鋼鐵年代》,是根據《鞍鋼誌》改編的,估計大的事件都是真實的。盡管這是一個主旋律電視劇,但還是比較尊重曆史的。我建議毛澤東去世後出生的年青人應該看看這個電視劇。一方麵是領會一下什麽是毛澤東時代的精神,一方麵也了解一點曆史,對挨餓和票證時代好有一個大概的印象。
說了半天還沒說到喬布斯,似乎有點跑題了,但聰明的網友可能明白我的用意。接下來談的喬布斯的那句名言,其實也是有關人生的苦和甜、愚與智的。我並沒讀過喬布斯的回憶錄,隻是道聽途說他是一個禪宗行者。於是再看他的那句頗具東方智慧的名言:Stay Hungry, Stay Foolish就有了更多的聯想和理解。
Stay Hungry字麵意思是保持饑餓狀態,這看似有點苦行僧的味道。如果引申和擴展一下也可理解為保持求知欲和對生活的渴望。Stay Foolish用佛家術語說應該是守拙,用儒家的話則是正意誠心、不逆詐,用道家的話就是返璞歸真了。當然,如果你願意按字麵理解也可以,那就是保持傻嗬嗬的心態,就像王寶強演的那個許三多。
在經過這麽多年的好吃好喝後,我終於明白,Stay Hungry才是健康的生活方式。 小時候常聽母親說,小孩子三分饑寒不易病。母親也從小教育我們少吃多得胃,多吃活受罪,意思是說吃飯不能吃太飽。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也確實很少逼我們多吃的,倒是愛我們勝過愛自己的奶奶,一有好吃的就讓我們使勁吃。我想,也許是奶奶當年一路逃荒要飯從山東來到東北,對饑餓的記憶特別深刻吧。就像我們經過挨餓的年代後,就變得特別在意吃一樣。
我的一個研究糖尿病的朋友講,他們做的小白鼠實驗證明,吃的半饑半飽的小白鼠明顯比吃的五飽六圓的小白鼠免疫力強,不僅不易得糖尿病,而且還不易得心髒病。據說老鼠與人的基因相差不到1%,因此這樣的實驗結果也可以推論到人的身上。流行病調查結果也證明了這一點,改革開放後,中國人糖尿病患病率和心血管病患病率呈快速增長狀態,而且與收入水平呈正相關關係。
日本人是世界上最長壽的民族,可看他們的飯量大概也是世界上最小的。我母親本身也是一個證明,母親不管吃好吃壞,飯量都是不變的。現在八十多了,仍然很健康。前幾年與我一起照心血管CT,醫生說我母親的心血管狀態比我還要好。
Stay Hungry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告誡我們要過簡單、樸素的日子。老子說:“吾有三寶,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可很少人懂得這句話所包含的智慧。尤其是掉進物欲的陷阱裏而不能自拔的人。看如今的中國,富裕的人越來越多,可幸福的人卻越來越少。其實錦衣玉食的日子長了,不僅不會給人幸福感,而且會助長對物欲的迷戀,甚至將好日子也變成苦日子。回頭再看老子、孔子、佛陀的教誨,就會讓你由衷地欽佩他們的智慧。
過一段苦日子確實可以降低人對物質生活的欲望。我家的一個老鄰居,文革的時候全家被下放到遼寧朝陽地區。他家的男孩子和我差不多大,我們關係很好。他走之後半年多,我接到他的一封信。我還記得他在信裏說:以前我總是羨慕高幹家的小洋樓,夢想自己有一天也能住上那樣的房子。現在我隻要能吃上一頓白麵饅頭,能睡在暖和的屋子就滿足了。
周子教育程子的時候,讓他去尋孔子和顏回的樂處。尋到那個樂處也就懂得了孔子的道。我們今天對孔顏之樂已經很陌生,說明我們的人生已經偏離正道很遠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讓一個富人過簡樸的生活的確很難,但更難的是讓一個剛剛從貧賤變為富貴的暴發戶過簡約的日子。這需要時間和智慧。中國現在的窮奢極欲正是所有的富人都是爆發戶,而其中真有智慧的又寥寥無幾。
老話說,饑寒促勤奮,飽暖思淫欲。這話對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是有切身體驗的。下鄉插隊的時候,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餓著肚子下地幹活,夏天的時候,一般從早晨4點幹到上午9點才回點裏吃飯,吃完飯立即回到田裏幹活,一直幹到天擦黑才回來,夏天大約是晚上7點左右。吃完晚飯就八、九點鍾了,人困的迷迷糊糊了,往往是倒頭便睡。農村是沒有什麽星期禮拜的,除了下雨,我們每天都是這樣日複一日地活著。那時最大的欲望就是美美地睡上一覺。那個吃飽穿暖才會生出的淫欲被繁重的體力勞動和饑寒交迫的生活壓迫的已沒有了駐足之地,所以那時的我們不僅沒賊力,甚至賊心都泯滅了。
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大部分直到結婚時仍然是處女和處男。不是我們不懂男歡女愛,而是Stay Hungry的結果。當然,這是誇張的說法。那個年代,是禁欲的時代,是重榮辱的時代。大概也是因為那個時代的壓抑太強烈,到了改革開放之後,中國才迅速走上性解放之路,毛澤東時代建立起來的道德觀和榮辱觀頃刻崩潰。看看現在那些大包二奶的“許三多”們,大部分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
堅持三分饑寒的生活,可以使人清心寡欲。這是我年過半百之後,漸漸體會的。想想自己這輩子對於吃的態度也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從粗茶淡飯到肥吃肥喝,再從肥吃肥喝到粗茶淡飯,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差別隻是一個是被迫無奈,一個是自覺自願。
當如今我們不再過那種缺吃少穿的日子的時候,我又開始念叨過去苦日子的好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矯情。這與我們吃膩了大魚大肉,開始想念粗糧野菜是一樣的心態。這也是因為我們已經擺脫了那樣的生活,才會有這樣矯情的心情。我想,那些一邊享受改革開放的好處,一邊懷念毛澤東時代的人,也是持這樣一種心態吧。
如果有過饑餓和重體力勞動的經曆人,會對Stay Hungry 與 Stay Foolish的因果關係有更深的體會。當一個人被饑餓折磨的時候,欲望就變得很簡單,吃飽肚子就是唯一的欲望。簡單的欲望會簡單你的頭腦,你不Foolish是不可能的。
長期餓著肚皮幹重體力活的時候,人會變得木納,思維短路。按我們當時的話說,就是眼珠子都不會轉了。我每次從插隊的農村回家過年或休假,首先是大睡幾天,感覺好幾天腦子都不轉,就是那種傻乎乎的感覺。當然,那時的Hungry是被迫的,Foolish也不是自覺的。因此,那不是智慧,而隻能算作一種經曆和體驗。
人類的認識不隻是來自思辨和邏輯,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認知方法是體驗。如果你沒有過挨餓和重體力勞動這種經曆,就不會理解Stay Hungry 和Stay Foolish的因果關係。這就是像毛主席說的,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去嚐嚐,別人再怎麽描述也不是你的真知。再比如,一個修行的人給一個不修行的人講道,無異於對牛彈琴,再怎麽說也不會被理解。就像耶穌當年給以色列人傳道,以色列人把他當騙子和魔鬼一樣。
我一直認為中國與西方的最大不同,是認知方法的不同。西方先哲是以邏輯思辨和科學實證來認識真理的,這導致了知識的積累和科學技術的發展。而中國人的認知是從修行過程和內心體驗獲得,因此身體力行是認知的方法和過程。這導致中國的中國人的學問偏重於人倫,而輕視科學。儒釋道之所以能在中國和諧共存,也正是因為他們在認知方法上是一致的。
“滅人欲,存天理”不是道德教條,而是認識真理的方法。人如果不通過誠心、正意、修身的過程去除私欲,就不會有良知,也無法達到致中和的天道境界,那對世界的認識一定是偏頗的。這是幾千年間往聖先賢的切身經驗。耶穌說:我就是道路,我就是真理。這句話的意思也是讓信徒們按他的方式去行,而不僅僅是信。耶穌自己的行為也告訴我們,通向真理之路,是滅除私欲,至誠至善的過程。
一個人從簡單變得複雜很容易,但想從複雜變得簡單就很難。因此,Stay Foolish是對現代人一個非常高的要求和很大的智慧考驗。
Stay Foolish是良知的防火牆。孔子說:“剛、毅、木、衲近仁。”也就是說一個簡單、樸實的人才會有良知,也是良知最好的守護者。
佛教講善護念,儒家講慎獨,都是強調要保持自己的赤子之心別受汙染。孔子說:“不逆詐、不臆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逆詐之心和臆想之心就是預想別人欺詐和臆想別人鬼詐權謀而以欺詐之心對之。如果我們有這種逆詐之心,其實就是在向詐偽之人靠攏。所謂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聖人的眼裏那不是正道,而是容易把自己也變壞的歪道。
但裝傻不行。裝傻是小聰明,真傻才是大智慧。
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是一個不缺聰明人的時代,高智商的人比比皆是。可是我們卻缺少像王寶強演的許三多那樣的傻人。而給這個社會以安全感和溫暖的,不是那些聰明人,而是像許三多那樣的傻人。也隻有像這個時代,我們才會理解Stay Foolish的智慧之所在。
如果說毛澤東時代的人是愚而直的話,那現在的人則是愚而詐。根據人性的變化規律,加上我一貫樂觀的預測,下一個時代應該是智而直的時代。如果我們這個世界不毀滅的話。
如今的中國,就像孟子所處的戰國時代,天下之說不是歸墨(墨代表大公無私)就是歸楊(楊代表絕對自私自利)。按孔慶東的話說,這是一個極左和極右激烈碰撞的時代。如果世界近期不滅亡的話,我有理由相信,下一個三十年將是中國人重拾信仰和理性的三十年。
因為,先賢孟子早就說過:“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
這是人性的必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