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傳統與自由--劉軍寧談中國語境下的保守主義
【采訪者:東方早報 張明揚 丁雄飛】
不期然間,我們突然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思潮泛濫的時代,自由主義、激進主義、國家主義,乃至新自由主義、社群主義和新左派思潮……各路大神齊來登場,好一番活色生香。然而,保守主義卻成為了這場盛宴的缺席者。這一缺席就缺了上百年。在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劉軍寧先生看來,激進主義在近代中國一路狂飆突進,在二十世紀達到了頂峰。而當激進主義是褒義詞的時候,保守主義自然在中國就成了貶義詞,從而也成為了時代的缺席者。
“人性是不變的,我們現在愛自由完全可以推斷出我們的祖先也是愛自由的”,將保守主義定義為“保守自由傳統”的劉軍寧認為,自由不是一個源於西方的概念,中國傳統裏是有自由因素的,但儒家不足以也沒有能力壟斷中國的自由傳統。
記者:您是一個保守主義的積極倡導者。那麽在中國的特定的語境下,該怎樣做一個保守主義者?
劉軍寧:在我看來,保守主義就是“保守自由傳統”的主義。在中國做一個保守主義者有兩條是關鍵的:一條是創發自由,一條是保守自由。我認為我是一個保守的自由主義者,也就是說,我既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也是一個保守主義者。
有很多例子證明中國人是有愛自由的傳統的,中國人的傳統裏是有自由因素的。自由是發自於普遍人性的要求。哪裏有人,哪裏就會有對自由的要求。要求自由與東方西方、中國外國沒有什麽關係。西方是一個很晚的概念,人類要求自由很早就有了,絕不是從有東西方區分才開始的。中國人對暴政是一直有明確態度的。這種態度可以從中國人形容暴政的成語中窺得一斑。你聽聽:耀武揚威、一意孤行、獨斷專橫、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唯我獨尊、剛愎自用、獨斷專行、頤指氣使、外強中幹、色厲內荏。這樣的成語真是太多了,而且一針見血。這表明中國人在曆史上雖然沒有得到民主,但是絕不喜歡暴政。我們從這些古老的成語中可以聽出對以暴治國的專製暴政極其反感、批判、拒絕的態度。這是中國的自由傳統的重要部分。
保守主義的一個來源就是主張人性是不變的,人性從我們的祖先到現在並沒有發生什麽變化。我們現在愛自由完全可以推斷出我們的祖先也是愛自由的,我們祖先也是有自由傳統的。我有一個說法,監獄是人類要自由的物證,暴君是人類要自由的人證。我們為什麽把君主說成暴君,對其譴責,用負麵的語言來形容他,這都說明人類對剝奪自由侵犯生命的做法持否定態度,這種情緒也與東西方沒有關係,這在中國由來已久。
記者:這兩年,儒家憲政主義聲勢頗大,您怎麽看待此類文化保守主義?他們的“保守”和您的“保守”有什麽區別?
劉軍寧:我認為,儒家可以作為中國自由傳統的來源之一,而並非全部來源,甚至不是主要來源。如果把儒家思想作為中國憲政的唯一來源或最主要的來源,就關上了對其他思想的大門,比如說中國自由傳統中還有老子、墨子、佛教等,還有在西方世界積累的豐富的自由傳統。任何定於一尊而拒絕其他的心態都是封閉的心態,也是違反人類傳統的。我在《保守主義》一書中指出,人類的傳統,是開放的、演進的。中國的傳統也是開放的、演進的。儒家思想充其量隻是中國的傳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
再說,中國數千年的曆史表明,儒家不足以也沒有能力壟斷中國的自由傳統。孔子思想中有自由主義的資源也有反自由主義的資源。保守主義反對儒家大一統的、中央集權的、君本位官僚本位的東西。
此外,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自由傳統僅僅來自本國的。英美的自由傳統絕不僅來自其本身,而是來自世界各地。三四百年之前還沒有美國,哪裏來固有的美國自由傳統?所以對中國自由傳統的追溯也不能僅限於中國自身。某種程度上,追問中國有無自由傳統是一個無效的問題,因為人類有自由的大傳統。人性是相通的,所以人類爭取自由也有一個大傳統。隻要中國人的身上有普遍的人性,就有自由的傳統。
記者:那保守主義和複古主義自然也不是一回事了吧?
劉軍寧:當然不是。比方說張勳要複辟清廷,所以他不是保守主義的。隻有恢複自由傳統才是保守主義的。不是說複辟一個曆史上的東西,或保守任何一種現狀就是保守主義者。隻有保守自由的才是保守主義者。
記者:在近現代中國的話語體係裏,“保守”一詞多少有點貶義,保守派、保守主義者某種意義上更是有點“反動”的味道。您怎麽看待“保守”以及“保守主義”在近現代中國的這一尷尬處境?
劉軍寧:中國有著漫長的激進傳統,並在二十世紀達到了頂峰。在一個保守主義是褒義的國家,絕不會出現大規模暴力,也不會出現大躍進和“文革”。即使是國民黨,當年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列寧主義政黨,也是激進的。像胡適這樣參與新文化運動的也是全盤反傳統的,至少早期是這樣的。這個激進傳統幾乎把保守主義完全消滅了,中國不存在一個“保守自由傳統”意義上的自覺的保守主義運動。我們看民國年間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學衡派,充其量也就是文化保守主義;而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台灣人也就最多說說文化守成主義而不想提文化保守主義。當激進主義是褒義詞的時候,保守主義自然成了貶義詞。而我認為,激進主義才應該是貶義的。
記者:您提到了胡適,胡適和您一樣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但卻是一個反對傳統的自由主義者。
劉軍寧:胡適有一個口號在中國深入人心:多研究問題,少談些主義。我覺得這個口號聽起來有道理,其實並非如此。首先,在社會、政治和公共問題上,胡適本人恰恰談的全是“主義”,並沒有談過什麽“問題”。他並沒有在哪個社會政治問題上有過深入的研究。他隻是籠統地口號化地談過一些“主義”。其次,喜歡與否,不論在當時的還是今天的中國乃至世界,任何“問題”都是特定“主義”下的“問題”,都是從“主義”中產生的,拋開了“主義”就沒有“問題”了。比如我們說憲政、財產權、法治,如果沒有自由主義就沒有這些問題。正是自由主義這個價值係統的出現,從這個立場出發,才產生了這些問題。在古代,這些都不是問題,比如限製自由、文字獄在當時都不是問題;隻是在現代,在自由主義思想的引導下,我們才覺得這是有問題的。人權問題、生育權問題完全是自由主義觀念的產物。
記者:胡適、魯迅在觀念上都是很激進的人,但是他們個人為什麽都對傳統文化都下了不少工夫去研究?比如胡適晚年就研究《水經注》。
劉軍寧:這恰恰是保守主義者能回答的問題。傳統的血液是流在每個人的身體裏麵的,沒有人能夠擺脫自己的文化背景。殷海光早年一直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還極端反對中國傳統,但是他到晚年病危的時候,開始重新認識中國傳統。文化是無形的東西,你不可能擺脫自己的文化傳統,它是經過漫長的時間彌漫在你的血液中、心靈中、無意識中。
記者:回到您剛才提到的二十世紀的激進傳統,中國難道不是一個曆來注重傳統的國家麽,保守主義怎麽突然就在中國失去了市場?
劉軍寧:保守主義在中國難以紮根的一個原因就是中國沒有宗教。中國人不太相信外在的超越而更多追求內在的超越。內在的超越允許把統治者塑造為神,認為有人能夠做到內聖外王,而不用通過外在的上帝,來實現超越。曆朝的天子都是把自己塑造成救世者、大救星,而想做帝師的人則不遺餘力對此加以包裝。
保守主義認為,單純的內在超越是不可能的。它相信有一個外在的超驗秩序,這個秩序不是人發明的,而是與天道有關係的。老子就是這麽認為的。人的使命是不斷地發現、認可並根據神或天道的意圖,按照超驗的道德規則來建立人間的秩序。至今,大多數的中國人還不接受這個看法。中國人更多認為自己能夠做到,或在英明的政治領導下,能夠在人間建立起一個天堂。
記者:我想晚清的中國人可能是感受到了亡國滅種的危機,覺得對西方的學習,對傳統的擯棄是時不我待了。
劉軍寧:傳統文化中肯定有很多需要立即淘汰的東西,比如說像裹腳、納妾之類,這有點像美國對黑人的歧視那樣,必須在某個階段加以終止。但是你不能以此就說需要完全告別傳統。
激進的拋棄傳統在我看來就像病急亂投醫,從而產生了一種幻覺,覺得自己能夠徹底告別傳統,迅速追上甚至趕超西方,在中國建造一個人間天堂。這是一個幻覺。
如果完全拋棄了傳統文化,也就意味著每個人都失落了,那國家肯定是一個由失落的人組成的國家,這樣的國家本身是沒有意義的。當大家不救自己,放棄自己的傳統時,國家是肯定救不了的。
記者:如果一個社會出了大的問題,比如上麵說的晚清,保守主義者又反對激進的變革,那麽,我們如何改變一個社會?很多人認為,保守主義很容易導致對既得利益者的過度保護。
劉軍寧:保守主義者當然反對那些專製統治者的既得利益,但是同時也反對對整個社會進行清算。因為我們不知道正當與正當既得利益的絕對邊界在哪裏,無法分清什麽是合理的既得利益,什麽是不合理的既得利益。不可能對既得利益采用當年劃分階級成分的方法,根據雇工人數來確定誰是地主,誰是富農。用這種方法來清算既得利益,不是又要回到激進主義的老路上去了嗎?廣義地說,很多中國人都是市場化的受益者,或者說是既得利益者。什麽樣的既得利益應該尊重,什麽樣的既得利益應該取消呢?保守主義者理解的變革更多是通過創造一個更加公平公正的社會來防止產生新的既得利益,而反對一味清算舊的既得利益。曆史經驗告訴我們,對既得利益的清算很容易產生新的,甚至更壞的既得利益。
同時,我認為中國私營企業家不存在原罪,即使是對於那些因為偷稅等手段而暴富的人也不存在原罪,因為中國還不能說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法治社會,相關方麵法律不完善的地方還很多,在這個基礎上你的原罪是從哪來的呢?如果一定要說存在原罪的話就是對民間財富的剝奪,因為剝奪私人的財富才是原罪。
記者:我們知道保守主義在西方的勢力影響都很大,這對中國有什麽啟示麽?
劉軍寧:但凡在歐美民主國家,都有程度不同的保守的政黨。我們看到近現代以來世界上曾經最強大的兩個國家,一個是英國,一個是美國,各領風騷上百年。這兩個國家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們國內都有著強大的保守主義。當英國的保守主義衰弱的時候,工黨起來了,英國經濟很快就衰敗下去了;當撒切爾重振保守黨的時候,英國又強大了。同樣的,當裏根重振保守主義的時候,美國也強大了。
很多人認為美國的強大在於經濟、軍事、科技等等,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因為美國建國當年,這些方麵並不發達。真正使美國和英國強大的是自由和保守自由的觀念,具體地說,就是保守自由的主義。是自由使國家強大,還是不自由使國家強大,這幾乎是一個不用回答的問題。
記者:在中國呢,在誰身上可以挖掘出一點保守主義的因子?
劉軍寧:我覺得中國稍微有一點點保守主義思想的,應該是像嚴複、陳寅恪這樣的人。在當代,一方麵有越來越多的人同情、認同保守主義,另一方麵所看到的保守主義的代表很少。有形的保守主義群落則根本不存在。很多人零星地接受了保守主義的觀點,但是從整體來接受保守主義的群體還看不到。但是,我覺得保守主義在中國會越來越有市場,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它。對保守主義,我長期看好。
記者:這裏回到我們之前談過的,麵對社會變革這個大問題,近現代中國人總覺得保守主義的療效“來得太慢了”,和我們對中醫的看法一樣,覺得西醫見效更快。
劉軍寧:有人認為保守主義對社會改造而言是一個很難見效的東西,這要看在什麽領域,比如像美國聯邦黨人在美國製度的建立上,他們把保守自由的主義的理論轉化為美國的政體,不僅很快見效,而且長治久安。中國在短時間內很難發展出保守主義的觀念,因為觀念的傳播是需要時間的。保守主義不是思想快餐。保守主義很難在一夜間感動千萬人,它訴諸有限的理性而不是狂熱的情緒。激進主義很感性,而保守主義就不許諾不承諾什麽,其主張貌似十分平淡,顯得沒有什麽格外的感召力。
記者:您是怎麽從普遍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變成保守主義者的?可不可以這麽理解,保守主義是“高段位”的自由主義?
劉軍寧:我是後來發現自由並不是憑空存在的,而是在人類發展的漫長的曆史過程中形成的。我覺得保守主義是人類思想和智慧的最高境界。就是說自由主義不僅是現下的,也要從曆史中發現我們追求自由主義的傳統。我認為保守主義對人類、社會、政治的思考是最深刻的,我沒有見到比保守主義更深刻、更智慧的思想。這也是我認同保守主義的重要原因。
--轉自:《劉軍寧Blog》,201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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