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死裏逃生的上海人--訪問上海赴美作家張方晦先生
作者:依娃
2011-11-12 23:34:50
地點:紐約市貝瑞吉區
依娃:方晦先生,請先介紹您的個人簡曆。
張方晦:好,我一九四二年出生於上海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曾任複旦大學教授,一九四九年後因“政治曆史問題”被調到中學任教。母親是律師,一九四九年後任中學教師。兄弟姊妹六人。一九六○年,全家被迫“移民”到大西北甘肅省阿克塞縣。一九六二年被遣散返回父親的原籍江蘇省海門縣務農。一九六四年,因常與幾位同學在一起聚談、同時開始文學寫作(包括短篇小說描寫三年饑荒的真相)而被冠以“反革命集團罪”逮捕入獄,在看守所關押長達八年多後,於一九七二年在上海以“現行反革命集團罪”公判為無期徒刑。經過多次申訴,一九八○年由上海高院宣布無罪釋放。出獄後曾任上海《萌芽》等報刊編輯。一九八七年出版長篇徐誌摩傳記小說《飛去的詩人》,同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一九八九年來美,就讀於俄亥俄州托利多大學。一九九七年以來出版長篇小說《美國,爸媽不知道的故事》和《這五十年》三部曲。
一家六口從上海“移民”阿克塞
依娃:我采訪的目的,主要是想請你談一談你和家人在一九六零年大饑荒中的經曆。
張方晦:一九四九年以後,我的家庭先後遭受過三次大難。到了一九六○年,就巢傾卵覆了。父母都被打成了“曆史反革命”,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生活來源,被迫“移民”大西北。當時公安部長羅瑞卿,下令把城市裏的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統統清理到邊遠地區去,節省城市糧食。因為大躍進造成經濟困難。
當時我們的家庭別無選擇。父親是一個體瘦多病、弱不禁風的知識分子,母親曾經被捕判刑三年,年僅四十餘歲,已中風一次,走路瘸拐。我是家中長子,隻有十八歲,四個弟妹,最小的隻有五歲。離滬時的二十多件行李到目的地時隻剩五、六件,說是翻車行李丟失了。
我們從上海同去的有大約五百多口人,一百多個家庭。最後落腳在甘肅省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安南壩農場”。那地方是一片荒漠,幾乎是與世隔絕。我們的“新家”不是房子,而是地窩子。甘肅移民局已經派人挖好了,就是在戈壁灘上挖個深坑,上麵蓋上紅柳條和蘆葦席當“屋頂”,這種洞穴一般是放駱駝的牧人的臨時歇息之地,以躲避風沙和炎熱,卻成了我們這些流放者的長期居住巢穴。
第一天,供應五百多人的大夥房開飯了,白麵饅頭,二兩一個,沒有定量隨便吃,還有燉羊肉,一人一大碗,香噴噴的。大家彼此看看,覺得還不至於活不下去。
僅僅兩天以後,夥食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幹部和管理人員的克扣就開始了。一頓饃饃,一頓玉米麵糊糊。饃饃是一天比一天“瘦”,糊糊是一天比一天清。剛開始是一人一天一斤糧,漸漸減到一天幾兩,吃飯就像吃人參。當時農村都靠“瓜菜代”,可是戈壁灘上連草都不長,哪來的瓜菜?加上幹部的克扣,每天每個人能分到一點點羊肉,羊肉湯,戈壁灘上沒有任何蔬菜。每個家庭每天必須向食堂交一捆柴禾才能領得到飯。因為挖柴的人多,所以挖柴就越走越遠,越來越難。往往翻山越嶺走出好幾裏路,才割下芨芨草和挖掘出駱駝刺的根背回來,為了換到一點饃饃和玉米麵糊糊。那裏交通閉塞,火車站在幾百裏地之外的柳園,想跑,是跑不出去的,就是跑出去也是沒有出路的,因為搭車要“單位證明”,還要有糧票。所以,死活都離不開單位!
饑寒交迫每天有七八人死掉
依娃:當時死人的原因就是因為饑餓嗎?死了人有人埋嗎?有棺材嗎?
張方晦:“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是唐朝詩人岑參的詩,形容阿克塞的荒漠戈壁再恰當不過了。到了八九月,晚上地窩子裏就凍得人發抖,加上長期的饑餓以及高原反應,生病拉痢疾,上海來的人開始死亡。每天都有人死。戈壁灘上有一種植物,大家叫它沙蔥,吃起來很辣,有蔥味,拿來充饑,一吃就嘔吐腹瀉,進而喪命。
初到時候,農場動員大家種胡蘿卜,但是那裏根本沒有土壤,長不大,就被人連根帶葉拔去吃了。還種過青稞,也是不行,顆粒無收。又沒有水,大家上山挖水渠,每個人都十指磨爛流血,手腫得比饅頭大。沒有人敢於說一個“不”字。冬天來臨了,夥房的飯越來越“水”,吃不飽穿不暖。每天都有人死亡,少則四五人,多則七八人,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去,被埋葬。誰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今天抬別人的人很可能過兩天被別人抬出去。
最早死亡的是一對母子,女人三十多歲,兒子大概四五歲,很可愛的一個孩子,成天在住宿區跑來跑去玩耍。一天,他們居住的地窩子突然陷塌,一根梁木剛好打在那女人的頭部,她當場死亡,那男娃子被刨出來時已經咽了氣。農場男女老少,五百多人放聲大哭。
最初死去的幾個人,農場當局做做樣子,還用幾副薄皮棺材,挖個坑把人埋掉。到後來,每天都有人死,死的人越來越多,就沒有棺材了;那裏連草席、被單都沒有,把死人隨便抬出去,淺淺挖一個坑,就埋掉了。
幼童最容易死亡。一些小孩一發燒一拉肚子很快就會死掉。單身的男人也特別容易死亡。移民中有些是家庭分裂的男人、被老婆劃清界限的男人、被女朋友甩掉的男人,失業失戀的精神打擊,勞動饑餓的肉體折磨,很快能把一個男人徹底擊垮。女人相對堅韌一點。
因饑餓而死亡的人,人浮腫到什麽程度?就像將要作繭的蠶,體內蓄滿了漿。水分從人的血管裏肌肉組織裏分離出來,整個人是透明發亮的。走路有氣無力低眉垂眼,見了人也沒有反應。農場裏七八歲的小孩都會指著一個又幹又瘦的人說:“這個伯伯隻有兩天了。”他們看得太多了,經驗非常豐富,天數一到,那人肯定倒下再起不來。
快餓死的人看起來非常恐怖,浮腫後又幹瘦,整個腦袋隻有拳頭大,鼻子都沒有了,陷下去了,隻見兩個黑鼻孔。兩片嘴唇就像兩片曬幹的桔子皮,牙床骨暴凸出來,胳膊腿就是皮包骨頭,麻杆子一樣。一個個大男人就這樣死了,沒有墳墓、沒有墓碑、沒有名字。
短短半年時間,到一九六一年春天,五百多人,隻剩下三百多人,死了百分之四十。
人變成動物、女人變成妓女
依娃:在那樣饑餓的情況下,人和人的關係是怎麽樣的?
張方晦:因為饑餓,人的心理、人的精神會扭曲變態到極點。每一個家庭都有難以置信的例子,不勝枚舉。我有一個教書的女同事,二十多歲。我去她家親眼看見,他們打回來一鍋麵片湯,為了平均分給一家三人吃,要先攪拌幾十下,然後飛快的分成三份,否則分不勻。一家人,多一口少一口都不行。
農場供應的玉米,都是整粒的,就煮熟了來吃。有些小孩消化不良,吃下去是玉米粒,拉出來還是玉米粒。我親眼看見一個小孩蹲著拉大便的時候,另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爬過去,在大便裏摳出玉米粒就往嘴裏送。
夥房倉庫裏有胡蘿卜土豆玉米等,晚上就有人掘牆鑿洞,鑽進去偷吃。被積極分子發現舉報,這些人就被捆綁送到阿克塞公安局,不幾天就聽說被抓的人已死。還有一些膽子大的人破口大罵:“政府是大騙子,欺騙我們來到這個鬼地方,就是要我們餓死凍死,讓我們自生自滅,是殺人不見血。”這些人也被抓起來,不久就都死了,沒有下落。而農場幹部管理人員私吞職工的口糧,他們個個體壯如牛。
如果在那時你看到一個從上海來的女人,一點都不瘦,一點都不憔悴,那麽她一定是和哪個幹部睡上了。哪怕有丈夫,丈夫也甘戴綠帽子,不會打罵、不會阻攔。因為這個女人總能帶回來一些饅頭一些吃的,能讓丈夫和孩子吃飽一頓。其中有一個女人,三十幾歲,頗有姿色,有三個孩子,她都得養活呀。在人人頓頓都吃不飽的時候,這個女人能吃飽,吃得好一點,就看上去特別漂亮。農場的幹部駐軍的幹部,無論白天晚上隨時傳喚,這個女人乖乖的就去,不用強迫,因為撕去了羞恥的麵皮後,她能換得吃飽肚子,養活丈夫孩子,還有性的享受,因為那些光顧她的幹部肯定比她老公強壯得多。她就成了一個妓女,用身體換取食物。有人罵她“破鞋、不要臉、*****,”她就馬上報告,罵她的人就要遭到懲罰。
有一個上海交大的右派分子女學生,才貌出眾,可謂沉魚落雁,父親過去是一個銀行家,嬌生慣養長大,到那裏後變成一個公共情婦,什麽教育局長交通局長都能找她睡覺,而她也僅僅是為了溫飽為了生存而已。
這時移民中就會有“霸頭”出現。其中有一個患過小兒麻痹症的拐子,很厲害,誰都不敢得罪他。他引誘上了一個年僅十五六歲的上海女孩,就因為他能夠給女孩家一點他從夥房裏弄來的糧食,對女孩家人來說算是救命恩人了。後來他又生妙計,將這個女孩嫁給一個從甘肅武威縣“移民”來的老鄉青年,換得一隻整羊,還有兩百多斤麵粉。以這個女孩“幹爹”的身份做成一筆大買賣。一九六二年,農場解散,我們這批沒有死掉的上海移民被遣返南歸,這個人又唆使那女孩從丈夫身邊逃出來跟著自己一起回到了上海。
在那種時刻麵臨死亡的時期,偷盜搶劫受辱賣身似乎都算不了什麽,人變成了動物,隻想吃,隻為吃,為了吃可以做任何事情。人已經不是人了。
像是一隻在戈壁灘覓食的狼
阿克塞氣候惡劣,春秋飛沙走石,高原紫外線強烈。來自上海的女性們,剛來時臉蛋還白嫩水靈,不出半年,先是紅,後是黑,然後皮膚發硬,結成一層厚厚的痂,像殼子一樣。我兩個弟弟的臉蛋就像哈蜜瓜,粗糙的一折一折的,摸著劃手。
食堂吃不飽,肚子整天饑腸轆轆。我和十三歲的弟弟,用家裏的被子、單子、毛毯、鋼筆、衣服、小鏡子等等,凡是能拿的都拿出去,跑到比較遠的牧區和當地哈薩克人換羊肉換青稞粉。其中還有野羊肉、大頭羊肉,一床被子能換來十幾斤肉,夠一家老小好好吃幾頓。就是金屬匙羹,不鏽鋼廚用小刀,小碟小盆,哈薩克人見了也很稀罕,樣樣都要。換來的肉有新鮮的也有肉幹,有時還有整塊的羊油。羊油特別堅硬,吃麵片湯吃青稞糊的時候,切下來一些,拌在碗裏,以增加營養和熱量,讓一家人苟延殘喘維持生命。
有一次我很幸運地換到一個旱獺,背回來特別興奮,剝皮開膛,什麽都舍不得扔掉,腸子肚子都清洗得幹幹淨淨,煮了一大鍋,全家人美餐一頓,其肉其湯都鮮美無比今生難忘。
雖然我才十八九歲,卻是一家六口的精神之柱,父親來阿克塞時就是被人用擔架抬著下卡車的,母親病倒在床上,弟弟妹妹成天都是望眼欲穿等我回來,最關心的是我手裏肩膀上有沒有什麽吃的。有時我一個人東奔西跑,就像一隻戈壁灘上尋找食物的狼。食堂裏的飯沒有一天能讓人吃飽,偶然不餓的時候,是我從哈薩克人那裏換回來一條羊腿,一鍋煮熟,全家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飽餐一頓再說。
一九六一年,當局將我們轉移到甘肅安西縣踏實農場,那是個老農場,已經有兩百多上海移民在那裏生產生活。我們最初去的時候,吃得最多的是甜菜葉子,我父親的狀況好轉一些了,能下床,能扶著牆慢慢走路。母親也得勞動換取食物。她的工作是用芨芨草編筐子,大弟弟也跟著母親一起編筐。
“踏實農場”一百來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不讀書,雖然名義上有個“職工子弟小學”,但管理學校的人根本放手不管,因此有學校而無學生。他們成天提著筐子去附近山丘河穀挖甘草摘野枸杞子,當時也能賣一點錢補貼家用。小女孩,十五六歲就急著找人出嫁,嫁了人就有飯吃了,是條出路。當時最搶手最吃香的是司機,因為有車到處跑,總能拿回吃的用的。嫁給一個司機,全家人都能跟著沾光吃飽。
長期的饑餓,讓許多人身體出現了問題,營養不良、貧血、肝腫大、胃病,浮腫、黃瘦等。女性們幾乎全部停經,當時叫做“幹血癆”。根本沒有女人生孩子。全農場隻有一個新生兒,是從上海來時就已懷上的,那個小姑娘長到兩歲,雙腿還是軟軟的,絕對無法站立。
我們到達“安南壩農場”後不久,我看到一份過期舊報,說全國大學將招生不足,《人民日報》要求各地“千方百計發掘考生來源”。我就試試到場部找書記請他允許我報考大學。書記一聽哈哈大笑,以為我在癡人說夢。“你這個張老師,我實話跟你說,你來這裏了,一輩子哪裏都不要想去了,就在這待著吧。”我這才恍然大悟,當局移民我們到這裏來,就是要讓我們死在這裏。
寫出大饑荒小說被判刑十六年
依娃:我知道,你在年僅二十一歲的時候,寫了短篇小說《在曠野有人聲喊著》,揭露了三年大饑餓的真實原因,而坐牢十六年多。你怎麽會看出饑荒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張方晦:我寫這篇小說是一九六三年。農場解散後,我們是根本不可能回到上海報入戶口的,戶口就在自己口袋裏,叫“袋袋戶口”,最後勉強落戶在我父親的原籍江蘇省海門縣,當農民種地為生。父親因為不堪精神打擊不堪饑餓疾病,一九六一年底獲準赴滬看病,五十七歲逝於上海,我趕回去的時候隻見到一盒骨灰。
我是幾乎被迫害漩渦吞噬掉的人,經曆的看到的思考的和同齡人截然不同。在阿克塞農場的時候,我曾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和一個中年男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蹲在牆角,又餓又乏。據別人說,這對父女是河西走廊張掖的農民,因走投無路,離鄉背井穿越大戈壁想投奔“新疆建設兵團”而免於餓死......我老大不忍,給女孩找來一雙弟弟的舊鞋,場部給他們十來個饃就打發了......這個畫麵讓我耿耿於懷,回到海門後就以這對父女的故事為題材創作了短篇小說《在曠野有人聲喊著》。
依娃:你這樣寫,意識到危險性嗎?
張方晦:我當然知道。我對母親說,萬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把我的所有稿子、信件塞進爐膛,一把火燒掉。我那時年輕耿直血氣方剛,在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下奮筆疾書寫出了這篇作品。我在文中多次提到“狼”,寓意是這個社會這個政府就是吃人的狼。我把稿子在上海北京的朋友間秘密傳閱。後來因為公安局派探子跟我們交往做朋友,我們一共七人於一九六四年九月被統統逮捕。小說手稿曾在設於上海師範學院的“鎮壓反革命展覽會”上當作“罪證”陳列展示,當時轟動上海,全市大、中學校師生一概被當局安排集體前往參觀。
一九六四年到一九七二年八年餘間我被關押在上海第一看守所。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在上海長寧區體育館召開萬人審判大會,被判處無期徒刑。同案七人。一九八○年十二月十二日由上海高級法院宣告撤銷原判、無罪釋放。高院給了我四百元人民幣,說道,“這些錢,既不能解決你的問題,也不能滿足你的需要,意思意思而已。”
坐牢的這些年,我時時刻刻都在絕望之中,時時刻刻都感到會被處死逼死。因為長期饑餓,營養嚴重不良,我的脖子上曾經長出過很多淋巴結核的腫瘤,也曾大量便血,人幹瘦得皮包骨頭,幾度掙紮在死亡線上。但是我不後悔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我長期想不通的是:全國那麽多大科學家大作家大學者,從一九四九年開始,都一直歌功頌德、緊跟當局,違心地指鹿為馬,怎麽會看不出我一個十八歲高中生憑直覺都能看出來的問題?大躍進放衛星,那樣離譜,怎麽沒人看出是虛假欺騙?
五十年過去了,直至今日,我還時常會在睡夢中忽然驚醒,突然看到一個餓死的人的臉,那種神魂不寧的痛苦對誰去說?中國曆史幾千年,有哪一個暴君哪一個昏君曾經草菅人命到這種地步?喪失人性到這種程度?
我小時候,父親曾給我讀過一本書,是蘇聯馬戲訓獸專家杜羅夫寫的《我的會演戲的鳥獸》,說他訓練動物的一個訣竅就是不給它們吃飽,那樣它們就會百依百順地聽從指揮;在它們出色地完成了一套表演動作後,才給一點食物,但仍不讓它們吃飽,它們才會永遠俯首貼耳順從如奴──毛時代的農民,還不如訓獸師籠子裏的鳥獸。
那段曆史不能忘記,值得留下真實的文字,讓我們的子孫後人牢牢記住,以史為鑒。
(根據錄音整理)
--原載:《開放》,2011-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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