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應當有尊嚴地活著

人應當有尊嚴地活著--讀《毛澤東的大饑荒》

作者:莫懷遠

 

劫難的根源是“三麵紅旗”

一九五八年初秋,大躍進的戰鼓剛剛擂響,我正匆匆離家到北京上大學。報紙上吹噓的一枚枚升起的衛星、報告會上傳達的一篇篇領導人鼓舞人心的講話,都明確地告訴我們:共產主義的天堂就在眼前,五年,三年,不,就是明年,我們就可以生活在天堂裏。什麽是共產主義?“吃飯不要錢!”那時候北京的大學生,進食堂交一張飯票,給一勺菜,主食隨便吃,似乎真有一點共產主義的味道。對於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少男少女,一切都是那樣的新奇。“世界上有誰比我們更幸福,叫我們怎能不歌唱”,這首歌差一點成了我們的校歌。但是也有一點不知所措:不上課了,改上小高爐,什麽金屬器皿、煤炭、劈柴都往裏扔,出來的東西偏偏一敲就碎,盡是渣,鋼怎麽那麽難出!回到課堂,又讓我們大一新生編教材,謂之曰教育革命。好容易正規上課了,但主食也定量了,菜裏的油水漸清,窩頭漸小。我下鋪的老大哥,比我大十歲,童工出身,運動量大,每日一斤糧加上清湯寡水的菜實在不習慣,十多天吃光了一個月的糧票,接下來隻得躺在床上“冬眠”,降低能耗。不小心讓我發現了,我也沒轍,隻好報告領導,發動全班同學捐助,總算他後麵十幾天每天有半斤糧吃。這類事情在別班、別係也屢屢發生,學校想轍,把飯票改成飯卡,杜絕寅吃卯糧。

糧食哪裏去了?正規的回答是兩個原因:一是三年自然災害,二是蘇修逼債。第一條不大好說服人,不是大豐收、放衛星嗎?怎麽又搞成天災了?於是又說是農村基層幹部刮浮誇風。總之,“三麵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是對的,沒有“三麵紅旗”會更糟。不容你不信,如果畢業鑒定中沒有“擁護三麵紅旗”這幾個字,那等於入了另冊,一生都要受影響。

每逢假期,輔導員和黨支部的同學就忙起來了。放假前,一次次召集會議,進行形勢教育,要大家對於回家時看到的、走親訪友時聽到的各種現象都要進行分析,功勞要歸於毛主席、歸於“三麵紅旗”,遇到陰暗麵要正確對待,要分清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中國有二十多個省市自治區,上百個專區,上千個縣,上萬個公社,不可能沒有問題,一個單位一個問題,問題就成堆了,我們看到的問題再多,也隻是局部,不會超過一個指頭,所以絕不能動搖對“三麵紅旗”的信念。遇到天大的事,也不要同當地幹部衝突,回來報告學校,學校會向中央反映。假期結束,同學返校,黨支部的同學又忙著與每個探家回來的同學聊天,特別是來自農村、邊遠山區的同學,詢問他們的觀感。我們班最年長的老大哥,曾在部隊任連指導員,當年是我們係(學生)會主席,就因在假期中同老戰友相聚聽說農村餓死人,返校後與同學閑談時不慎漏了出來,於是被免職,還受了黨紀處分。前車之鑒,誰還不識時務?

我們這些天子腳下象牙塔裏的莘莘學子畢竟是幸運的,雖說我們的肚子也餓,班上有近三分之一的同學浮腫,但是我們都熬過這場劫難,全須全尾,總算畢了業。

當然,紙包不住火,沒等我們畢業,信陽人吃人事件的傳聞也逐漸得到官方證實。不過原因呢,又加了一條:階級敵人破壞。所以要搞“社會主義教育”,搞“四清”。反正黨永遠是正確的。

大躍進就是一場戰爭

半個世紀過去了,餓死人已經不是秘密,今年出版的欽定黨史二卷已經承認,從一九五九到一九六○年一年當中人口總數減少了一千萬。正常年景人口應當是增加的,這減少的一千多萬無疑是“非正常死亡”了。至於大躍進中總共“非正常”死了多少人,準確的數字大概永遠也得不到了。我有一位同事,一九六○年代在安徽工作,曾奉省長黃岩之命統計過若幹地區的非正常死亡人數,但沒多久,又因中央叫停而終止。安徽如此,其他各省誰敢違抗中央?因此想得到準確的官方數字無異緣木求魚。就按當今批準公布的數字也是足夠驚人的。二次大戰全世界總共戰死了多少人?平均起來每年到不到一千萬?要知道那是戰爭!

實際上,大躍進就是一場戰爭。戰爭?不是和平時期嗎?跟誰開戰?的確,朝鮮戰爭早結束了,越南戰爭還沒有打起來。連中印之間那場短暫的戰爭也要到一九六二年才爆發。一九五八年的炮擊金門和一九五九年的西藏平叛,隻發生在國內,其規模很難稱得上戰爭。馮客(Frank Dik?tter)先生的《毛澤東的大饑荒》卻用大量保存在地方檔案館裏的中共自己的文件以及其他可靠的資料證明,這的確是戰爭。敵人就是蘇聯共產黨,戰爭的標的物是社會主義陣營乃至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領導權。當然,這個敵人在當時是秘而不宣的,我們這些老百姓不知道,還以為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呢。公開宣布的敵人是大自然。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中國人都會記得當時鋪天蓋地的口號:“向地球開戰”、“戰天鬥地”等等。為了打贏這場戰爭,把六億五千萬中國百姓在“總路線”的旗幟下,用“人民公社”這個軍事組織,捆綁在“大躍進”的戰車上。因為是戰爭,所以,在明知中國農民正在餓死的情況下,仍然要超額征購糧食;一邊是以千萬計的中國人在死亡線上掙紮,一邊卻無償地贈送他國糧食;明明蘇聯表示可以在十六年內還清所欠債務,咱們卻偏要提前在五年內還清,代價是更多的農民“非正常死亡”,為的是可以說一句“既無內債又無外債”,殊不知欠下了無法還清的血債!在戰爭思維下,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

半個世紀後再來看,這場唐吉珂德式的戰爭隻是一場鬧劇。先不提摧毀了自然遭殃的隻能是人類,看看現在哪有什麽社會主義陣營?哪有什麽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標的物原來是鏡中花、水中月。哪能有什麽贏家?然而對於被綁上戰車的中國百姓來說,卻是不折不扣的輸家,有百分之五以上的中國人為此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這難道不是慘絕人寰的大悲劇?當然,對於毛澤東們來說,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麽:因為這是戰爭中必要的傷亡,最好餓死一半人,另外一半人就可以吃飽了。也許劉少奇尚存一絲惻隱之心,覺得“人相食,要上書”,從此他就不再被毛視為戰友,而淪為毛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頭號敵人。

謹防慘劇重演

今天為什麽還要去研究半個世紀前發生的浩劫呢?始作俑者毛澤東已離世三十五年,縱使鞭屍揚灰也於事無補,幾千萬餓殍不能複生。然而當今那些正史修撰家們雖然不得不承認幾千萬人“非正常死亡”的事實,卻偏要說“總路線……反映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普遍願望”,目的是“想把事情辦好”,還“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隻不過存在“忽視客觀經濟規律”的“缺點”而已。領導人的責任則是:“經驗不足”、“滋長了驕傲自滿情緒”、“急於求成”、“誇大了主觀的作用”、“沒有……調查研究”,最多再加上“階級鬥爭擴大化”的錯誤,僅此而已。當然也沒有忘記把責任歸於兩個敵手:“自然災害”和“蘇聯政府”。我不想責怪那幾十位在正史版權頁上署名的先生,因為最高統治者幹預當代正史修撰也屬於中國特色之一。早在一千多年以前,英明睿智的李世民就親自幹預過唐史對玄武門之變的記載。他滿意了,然而既然玄武門之變是正當的,他自己的兒子們為了奪取繼承權的爭鬥又有何不可?他束手無策。今日為毛發動的大饑荒辯解的諸公,會為後世留下一筆什麽樣的遺產呢?如果說,把幾千萬生民當作棋局中的棄子是可以容忍的話,那樣的人間慘劇勢必還會重演。君不見,在“發展是硬道理”的口號下,在完成GDP指標的帶動下,在權力財富的利益驅動下,環境惡化、災害迭起、事故頻仍,農民失去土地、住戶失去房屋、工人失去崗位,城管驅逐商販、安保驅逐訪民、……這些斑斑血淚難道不是警示嗎?如果在執政者的眼裏,百姓仍舊隻是數字,隻是棋局中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不把他們當人,那麽誰知道下一次的大饑荒什麽時候到來?

感謝馮客先生從中國大陸各地檔案館的故紙堆裏揭示出這場浩劫的真正原因:不把人當人。把人當不當人是一個社會文明與野蠻的分界線。有朝一日,中國人真正可以完全擺脫不被當人的境地,成為真正有尊嚴的人,馮客先生功不可沒。所以我為馮客先生榮獲英國塞繆爾-約翰遜文學獎而感到高興。祝願他在人文科學的研究中取得更多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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