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裏哀喜劇裏的中國人
廖 康 博客
莫裏哀在什麽劇中寫過中國人?如果以神似論之,那就可以說,這位十七世紀法國戲劇家最後兩部喜劇裏的主角,簡直就是二十一世紀某些中國人的典型。一部是Le Bourgeois gentilhomme,通常譯作《貴人迷》。貴人不是一個階級範疇,還是譯作《貴族迷》準確些。其實,劇名直譯是《資產階級紳士》。在十七世紀的法國,資產階級可不像現在某些中國人自稱“小資”那麽洋洋得意。資產階級是一些依靠勤勞、聰明、技術、工商、投機和剝削而賺了錢的暴發戶。他們沒有頭銜,仍然是平民,在社會上既遭嫉妒,又讓人看不起。其中很多人一心想花錢買爵位,或通過婚姻,爬上貴族階層。而紳士則是對貴族男性的尊稱,不是彬彬有禮的男人都可以得到的稱號。事實上,很多紳士非常傲慢無禮。所以,這劇名在當時就是對那種攀附貴族的暴發戶的譏諷用語。戲劇本身更是嘲笑那些附庸風雅的資產階級。另一部是Le Malade imaginaire,通常譯作《無病呻吟》。表麵上看這部喜劇是諷刺某種自以為有病的人。實際上,還是嘲笑那些模仿貴族的暴發戶。主角自以為嬌貴,其實,他的身體異常健壯。否則,照他那樣頻繁地放血治療,一般人早趴下了。那年頭,生物醫學還沒有產生。西方的醫術比中國落後多了,最常用的治療方法就是放血。
近年來,中國經濟發展了,一些人先富起來了。其中少數人,我希望是少數,便開始學習貴族作派了。我有個朋友,二十多年前在英國拿到經濟學碩士。他家裏有些底子,頗有人脈,很快便賺了大錢。現在,他已經不大管生意上的事了,而是熱衷於開講座,教新富們貴族的禮儀:在什麽場合穿什麽服裝,怎麽跳舞,怎樣言談,怎麽使用刀叉,怎麽飲茶喝咖啡,怎樣過精致的生活……不一而足。他還發表了不少相關文章,都是講貴族的作派:在公眾場合,公侯伯子男們會怎樣行事,舉止,對答,等等。他讓我讀讀,提提意見。礙於朋友麵子,我硬著頭皮瀏覽了一番,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客套話。他告訴我,這種講座非常火,名利雙收,他已經是業內的領軍人物。業內,我吃了一驚。同胞的大幹快上的勁頭我在文革中頗有體會,但學貴族在中國居然已經成為一個行業了,還是令我驚奇。
難怪近年來在網上流傳一些小短文,介紹真正的貴族精神:國難當頭挺身而出,兵臨城下勇於參戰,身陷絕境堅韌不拔,麵對強敵視死如歸……原來這是對流行的貴族教育的反動。顯然,你無法把高尚品質通過講座和示範教給大家。那些暴發戶也不會對那些品質感興趣。他們需要的是物有所值的商品,是能夠做得出來,拿得出去,看得清楚的東西,哪怕是非物質的。
曾幾何時,我的祖國沉浸在共產主義教育之中。男男女女穿著無異,老老少少思想一致。提倡的是艱苦樸素,追求的是人類平等,豐富的是精神生活。每天工作完畢,還有政治學習,還要提高覺悟,鬥私批修。那些內容是可笑的,那個時代是可悲的。但共產主義實踐失敗了不久,人們一下又走到了反麵,學起貴族來了。與俄國和其它前社會主義陣營國家來的移民交談,我了解到,他們並沒有這類做法。他們崇尚的是美國的開拓精神、獨立精神、平等精神、創新精神,而不是回溯到古代歐洲的貴族作派。比如我的鄰居,一位從東歐來的語言教授,業餘學建築,自己動手設計建造了一棟小樓。在美國二十多年,我還從來沒有聽說什麽人學習貴族禮儀。
看來,等級派頭有深埋於我們文化中的種子。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最大的差別之一就是自周公建製以來的森嚴的等級製度。雖然西方也有等級製度,但他們還有基督教,提倡在上帝麵前人人平等。雖然共產主義教育也提倡人人平等,但隨著共產主義在經濟上和政治上的失敗,那盆裏的嬰兒連同洗腳水一起都倒掉了。也是與文革反其道而行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類反複批判過的理念才輕而易舉地翻過身來,再次占據了原有的位置。人們肯吃“苦中苦”,要做“人上人”。一旦發了家,就要炫耀式消費,做給別人看。“富貴不還鄉,猶如衣錦夜行”嘛。當然,此一時,彼一時。也有經商高的時候,而且無論何時,做官總是高,當公務員也是高的。不管怎樣高起來,不做出人上人的派頭是不夠的。因此,就要學習各種禮儀。管它英國的、法國的,還是本土化後的雜種,做出來漂亮,能說出個道道就行。
加之,我們的文化中本來就有所謂的陰柔之美:西施的病態,裹腳的婀娜,秀才的酸腐,寶玉的懦弱。男人像女人,女人像病人。西方人嘲笑貴族的“豌豆公主”的故事傳到中國,弄假成真,竟然成為檢驗身份的方式了。那些人不以健康自豪,反以病弱驕傲。連男人都學得嬌滴滴、嗲聲嗲氣的。
先秦的自由哪裏去了?大漢的風骨哪裏去了?盛唐的豪邁哪裏去了?北宋的遺風哪裏去了?中國人的典範曾經是劍不離身,手不釋卷;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我們的祖先也曾馳騁疆場,豪邁地說出:“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我們不僅有霍去病、嶽鵬舉,也曾有花木蘭、梁紅玉。什麽時候,我們那叱吒風雲的氣魄銷聲匿跡了?什麽時候,我們那氣吞如虎的豪情隨風而去了?是元寇的鐵蹄踏入中原大地的時候嗎?是清軍的屠刀砍向揚州市民的時候嗎?奴化統治幾百年閹割了漢人的雄性,但我們畢竟推翻了元朝,推翻了滿清。隨後國軍八年抗日,戰勝了強敵。中國人應該雄起了。是誰,再次閹割了中國人?一次次運動整得人人自危,一場場鬥爭令人尊嚴喪盡。連堂堂的國家主席都會受到眾人羞辱,連堂堂的人民總理都要跪在暴君腳下。神州大地,再沒有個人意誌,全國民意被一個領袖強奸。要命,或是要真理?愚昧地活著,或是清醒地犧牲?你隻有這兩條路,別無選擇。不服嗎?看看林昭、遇羅克、王佩英吧。
不要以為噩夢已經過去,夢魘還在很多人意識深處潛伏著。這個魔鬼有兩幅麵孔——驕奢與嬌柔。一麵是擺在下級麵前的,讓大家仰視他有那麽高貴。另一麵是在上級麵前做出的,讓領導放心他是那麽謙卑。一麵是用來跟平民擺譜的,另一麵是用來向大官討好的。這一切的根子說來還是等級製度和官本位,還是缺乏獨立人格和個人尊嚴。根子不除,枝葉總是要長的。但人還是要臉的,文藝是麵鏡子,可以幫助人看清自己的麵孔。也許上演莫裏哀的那兩部喜劇可以為這些學貴族的人樹立一麵鏡子,讓他們看看自己的洋相。那是近四三百年前被人法國人嘲笑過的形象,那是兩百多年前被法國大革命的斷頭台和拿破侖的大炮摧毀的形象,那是新興的美國唾棄的形象,那是全世界自由人蔑視的形象。為什麽要讓這種形象在經濟起飛的中國借屍還魂?
2011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