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三則 (一)
漢南整個中學時代隨父母在廣州城南某海軍單位,上當地的學校,但主要是跟一幫子海軍子弟混。許多的電影電視裏總把部隊子弟描寫成高人一等,自艾自負之類的,其實真未必如此。至少我們那時在當地中學相對屬於弱勢群體,首先語言就不行,不太會講粵語,當地同學都叫我們“撈鬆” ------ 意既北方佬。當年普通話還沒有在廣東盛行,好些老師就是用粵語講課的,我們隻能將就著瞎猜,蒙對了還好說,蒙錯了那就無邊了,這語言的誤會有時簡直比指鹿為馬還邪乎。馬季就有個相聲講他在廣州市場上想買隻老母雞,結果跟售貨員比劃半天還不行,後來幹脆指著她說我就買跟你一樣的:)
還有一點部隊子弟比較吃虧的就是部隊相對社會上還是單純些,一是一,二是二,黑白分明。上級命令下來,就是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堅決執行,自小眼裏的父輩們都是這樣的。於是我們就以為世界也是這樣的,真到了地方學校,我們這些愣頭青就被當地同學耍得一愣愣的。
弱勢群體麽,就一點:團結。
還有一點:兵者,詭道也。
在那個環境,當時南海艦隊剛打完西沙海戰,加之海軍其實是各軍兵種的大混合,許多官兵甚至是從陸軍被半拉子調到海軍的。海軍符合他們的期望值,就歡天喜地,跟他們的想象相差甚遠,就怨天尤人,想各種辦法開溜唄。但無論他們喜歡還是不喜歡,都帶著他們各自原部隊的許多故事匯集到我們那個小小的基地。部隊子弟在這方麵就有些優勢了 -------- 見多識廣,用粵語說那就是見過大蛇拉屎的:)
軍事鬥爭是人類所有較量的最高層次。這類故事見多了聽多了,我們就比地方上的同學對整個地區,國家,世界在視野上會有更直觀更深切地認識。
當時有句口號叫:胸懷祖國,放眼世界。
什麽叫胸懷祖國?有個當兵的跟你說起他在天山的哨所裏早穿皮襖午穿紗,半年見不到一個牧民,冬天凍得連槍栓都拉不開。。。對於生活在炎熱南方的我們他就是最好的地理老師。
什麽叫放眼世界?資深航海長說起南越軍艦全速開進時我軍艦艇就追不上,美國第七艦隊在台灣我們整個國家的艦挺加起來都不夠他們開葷的。這就比政治老師在講台上瞎掰幾學期都管用。
1977 老鄧上台
1978 搞定了凡是派,終止了對阿爾巴尼亞,越南的長期無償援助,這些白眼狼們立馬反目成仇。
1979 老鄧訪美,中國開始跟世界主流站在一起了,總得有個投名狀吧。
79年春節前後,廣州開始過大軍了,整夜整夜的大部隊,炮兵,運輸車,裝甲車源源不斷個地穿越郊區往南開進。我們那個基地也開始全麵加強戒備。
2月17日,中國軍隊在廣西,雲南兩個方向向白眼狼越南發起攻擊。
戰端一開,全世界的新聞媒體,敵我雙方的高層指揮員,基層部隊,地方政府,形形色色的間諜掮客,社會各階層的好事分子都是高度緊張,興奮和敏感。
還有誰?
還有一幫子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軍中少年。
那年月,我們都是看《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長大的,我們沒有電子遊戲,沒有寶馬奧迪,沒有網絡視頻,隻有祖國和世界,隻有戰爭硝煙楊子榮郭建光邱少雲。何況戰爭就在距離我們幾百公裏的地方開打,而且是我們那支戰無不勝的軍隊風卷殘雲嚴懲越寇。我們不關心誰關心?我們不興奮誰興奮?
開戰當天,戰報就來了,基地全體人員在禮堂聽前線最新戰報,這個全體當然不包括我們這些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小毛孩子。我們隻能在禮堂外的窗口趴著聽,讓基地保衛處長陳伯伯看到了。
第二天,禮堂外設立一哨兵,我們沒戲了。
他們在裏麵開大會讀戰報,我們大約六七個祖國世界狂熱分子在遊泳池邊的草地上神情激動瞎猜,憑著我們可憐的地理知識: xxx 軍應該渡過奇窮河了,西線進展肯定更慢,那裏全是山區。。。
當晚決議,我們必須要有一張全麵的戰區地圖。細節立即出來了,資料室的老李有大把的過期地圖,誰去完成這個任務,順便跟老李打聽最新戰況。
我們選派學習最好最乖的夏兵去,跟老李說學校要考地理課,老李隨手就給了一張報廢的地圖,但是戰況進展軍事機密欠奉。地圖到手,我們如獲至寶,說實話,在學校上地理課也有兩年了,地理老師的粵語聽不懂,大概知道了亞馬遜河,尼羅河,長江,黃河,還有馬鞍山的鋼鐵,包頭的煤炭,北京是首都,有個天安門。。。就這些了。
這是一張過期報廢了的軍用地圖,但對我們而言卻是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毫不誇張地說,這張圖影響了我們的一生。漢南直到此時此刻還拒絕使用GPS就是源之於此。
我們湊在燈下,如饑似渴地學習等高線,海程,高程,距離,河流的走向,水位的泛濫區域,可以說就在幾天之內,整個越北地區的山嶺和河流,已經存進了我們的腦海。就在幾天之內,我們學了超過幾年的地理課堂知識。
可是,我們不能老坐在草地上瞎猜阿。
從各自的家裏,多多少少大人們的閑聊中還是有些油水,當時在廣州,家家戶戶聽美國之音,這也是一個消息來源。可是,最重要最直接的消息來源是每天下午的禮堂!我們卻被哨兵擋在外麵。
兵者,詭道也。
想,怎樣走進去?怎樣走得進去?
一想到陳伯伯那雙賊溜溜的警惕的眼睛,人家是軍區情報處派來的,我們放棄了,真的沒辦法。
再想,即使走不進去,用什麽辦法能知道裏麵通報的?
先別說小毛孩啊,當年有小兵張嘎,有兒童團,難道我們就隻能在草地上聽美國之音瞎掰?
就真的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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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之後,在禮堂哨兵之外,我們都背著書包,老老實實的樣子等著各自的父母散會從禮堂出來。
很正常哦,小孩兒等父母,有什麽問題?
幾百人的禮堂,戰況通報散會之後,我們熟悉的叔叔阿姨們起碼十幾分鍾才走得完,而且他們三三兩兩走過我們身邊時,彼此交流交談的絕對是剛剛在會上聽到的!!!
某某軍進展緩慢,渡河浮橋被炸。。。
他媽的雲南的戰地醫院被他們特工給端了。。。
再有一天,某某軍就穿插到位了,同登指日可下。。。
他們有想過我們為什麽要在這裏等父母下班嗎?:)
他們知道不知道我們的耳朵有多厲害?:)
他們知不知道我們七八個人,每人聽十分鍾是多大的信息總量?
當天晚上我們收獲巨豐阿, 那張地圖第一次被明確地標出我軍最前鋒的到達地域。
我們還在改進,逢散會,我們分散傾聽,有時還假裝漫不經心地跟聽一段。
都是大院的子弟,那些叔叔阿姨還好心對我們說你爸爸在後麵呢:)
就這樣,每一天,那張圖在延伸,也在停滯。真真切切牽動著我們的心飛向千裏之外的崇山峻嶺,急流小溪,艱苦鏖戰,穿插行軍。。。
老街拿下了
東溪拿下了
高平拿下了
直到有一天,我們聽到了兩個字:涼山!
我們已經在這張圖上學到了真正的地理,知道涼山過後是平原,已經沒有什麽懸念了。
我們已經在算計著,涼山到河內要幾天?坦克要幾天?炮兵要幾天?步兵要幾天?
畢竟是毛孩子,還是太嫩了。
兵者,詭道也。
政治,是更詭的道。
三月某天大清早,從廣播裏聽到要撤軍了。他媽的,涼山都拿下了,要撤軍??
忍不住,問老爹。
老爹幽幽地說,不撤軍,北方怎麽辦?
什麽北方?北方怎麽了?
你個小毛孩子,懂什麽?一邊去。
那場戰爭那張圖,深刻地影響了我們整個的青春歲月。
漢南博克的頭張照片就是老山主峰,灑在那個高地上的我們同齡的戰士們的每一滴血都一直流淌在心裏,無論我身在哪裏。
在以後的歲月裏,任何關於那場戰爭的消息和細節,我從來沒有忽略過,從來不敢忽略。那是我的家園,我的祖國。
多年以後,當年的保衛處長陳伯伯和阿姨來澳洲旅遊,悉尼這一站當然是住俺家。酒席上跟他聊起當年我們這幫小渾蛋現在誰誰在美國,夏兵在加拿大。。陳伯伯說可不是嗎,我去年在多倫多帶孫女時還見過小夏,還一起吃過飯。
我問夏兵有沒有跟您說起過當年打越南的事?
打越南?那時你們才多大?都小毛孩子還沒高考吧?
我連忙打哈哈,哦,夏兵都沒說,我就讓他老人家安度晚年吧:)
陳伯伯一定忘了,那些日子裏一群毛頭小子站在通報軍事機密的禮堂大門口,等著他們父母散會回家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