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名李幼新的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風格殊異非比尋常,向被視為台灣電影界的鳥人、怪咖、獨行俠。今年台北電影節第一屆「卓越貢獻獎」,特別頒給李幼鸚鵡鵪鶉,以感謝他近三四十年來對台灣電影的癡情無悔的付出。本文作者為李幼鸚鵡鵪鶉的好友,在明天頒獎前夕,用「互相漏氣求進步」的精神,親撰此文賀之。 ──編者
﹝1﹞
年代的不同,會影響文化人不同風貌的呈現,不論古今中外、東方西方,恐怕都一樣。
我號稱出道很早,十六歲發表第一篇小說,就跟著姊姊闖盪江湖。看過最早期燈光明亮的「明星咖啡館」裏,故作沉靜的「坐」家風華;「野人咖啡館」光線昏暗地下化的熱情奔放,「田原咖啡館」播放的古典音樂,惺惺作態(有一點啦!不要否認。)
八○年代以前的文人仍可以被容許「浪漫」(瓊瑤筆下的那種激情藝術家)。沒有狗仔隊的時代,女讀者崇拜的眼光難以抗拒,有很多情史的文化人,和其他時代一樣,不在少數。但總覺得,整體來說,那是個還比較「純真」的年代。
阿彌陀佛,至少是個統、獨、政治尚未躍上檯麵的時代!
而不論與那一個時期的文化人相比較,我的朋友李幼新,後來改名叫「李幼鸚鵡鵪鶉」──還不是筆名,而是真正到戶政事務單位去改名,身份証拿出來,真的就叫作:李幼鸚鵡鵪鶉。
這位「李幼鸚鵡鵪鶉」無疑是個藝術,或者,應該說異數。一頭蓬鬆的長頭髮,絕對亂七八糟,說是自卑長得不好看,一定要遮蓋住大半個臉,亂髮在額頭九十度轉角,再撇向一旁。
一不留意年紀,頭髮的顏色已由黑轉為灰白,一樣蓬鬆雜亂,他自己稱作「瘋髮」。(有人不免說:瘋的不在頭髮,在頭髮下麵的。)
八○年代以前,也是個仍容許文化人過簡單生活的時代。有許多雜誌、報紙副刊可以投稿,偶爾還可以為喜歡的電影代作宣傳:利用朋友人際關係,找幾個人談談電影內容,也可以有一筆小收入。
節省點,又和爸媽住一起,即便在台北這樣的大都市,能夠維持簡單的生活。不用朝九晚五工作,剩下來的時間,便可以盡情地揮灑。可能混亂且缺乏效率,可是所謂的自由自在,不就是如此?
我永遠在各種與電影有關的場合見到李幼鸚鵡鵪鶉,尤其影展,更是看到他一場接一場的看,一天看個四、五場電影不為過。電影院不隻是他的工作場域,簡直是他的生活、生命全部。
社會化因此不夠?更因為個性直接,好惡分明而且不隱藏,李幼鸚鵡鵪鶉與他身處的電影圈,與許多影評人、導演交惡,其實樹敵頗多。
然而他執迷美好,對美極度的耽溺,清靈脫俗的奧黛莉赫本,變成了他的繆斯女神。他承襲了那個時代電影大師的美學,費裏尼、雷奈等的作品是他的經典。遊泳池畔對青春正盛的男體迷戀,更是開時代先河。
李幼鸚鵡鵪鶉以良好的語文能力,以及那個時代裏少有人能比的收集資料的功力,具有前瞻性的寫下許多評介西方電影的文章,很多當時的「文青」,還真是看他的文章、書長大的。
我其實懷念那個「純真」的年代,統獨政治尚未分化文化圈,電視未當道、電玩電腦還未崛起,以人為本的藝術創造還是主流。
﹝2﹞
真的很榮幸,李幼鸚鵡鵪鶉把我當作他的好友,與他書中那些名導演、名文化人放在一起。理由我想是我們都在集權的時代挑戰諸多社會禁忌。
在同誌議題還未搬上檯麵,他已經寫了不少關於同性戀的論述,雖然抱怨編輯刪減,仍然繼續書寫。
還比我勇敢,我隻是用小說作品挑戰禁忌,他擴大到身體力行,一幀又一幀的裸體照片,身體彩繪,把陽具塗成為他喜歡的藍紫色……這些,我都還沒有勇氣去實行。
他書中寫的明明白白是自己,可是卻一定要用「他」,而不用「我」作第一人稱敘述。明明想要去嫖男妓,事到臨頭又要跟人家談素食主義女性主義,回來想必覺得意猶未盡,便拿來公開述說。有色沒有膽,真的隻靠一張嘴。
李幼鸚鵡鵪鶉的名言是:我是處男;我是男妓。前者我相信,後者我也相信,隻不過是精神上的。
這些李幼鸚鵡鵪鶉與自己的恩怨情仇,理也理不清,最後祇能說給鵪鶉、鸚鵡聽聽。
愛寵物的經驗不少人會有,但李幼鸚鵡鵪鶉這種愛的方式,值得專家們詳加研究「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
我看書中被稱作「她們」的鵪鶉、鸚鵡大量圖片,不知怎麼有種奇特的想像空間:李幼鸚鵡鵪鶉脫掉衣褲,與「她們」裸體相對時,一頭亂髮,兩相對映,都是毛,人的毛鳥的毛──啊!其實都是「鸚鵡鵪鶉」的毛。
讀完書後我更不禁哈哈大笑,我真是有識人之明,讀他通篇寫與鵪鶉、鸚鵡還有死去的小白鳥,愛戀纏綿情慾虯葛,豈隻是戀「鳥」癖──此「三鳥」還非彼「鳥」。連我這種號稱寫情慾的老手都自嘆未能到此「化境」。
看他書中作此書寫:
讓你體會到不用世俗的性器官也能靈慾銷魂,深情蝕骨,鵪鶉在鸚鵡肩上唱叫天籟美聲都讓你欲死欲仙,極度亢奮。鸚鵡親吻你的手,含你手指輕甩猛搖就能到達高潮為你生蛋。
他因此談「動物權」,但又要和素食主義、女性主義、女同性戀、男同性戀、男色,還不忘把這些跟墨子、梁啟超、胡適、張愛玲、天主教、佛教、沙特等放在一起。
啊!多麼前衛多麼矛頓又多麼缺乏信心!
當我們說「老娘誰怕誰」、「老子誰怕誰」時,李幼鸚鵡鵪鶉並非老娘老子(是不是鸚鵡鵪鶉)?的確承受了比我們都更大的壓力。
羞怯,害羞而且善良,隻不過也有女人的碎嘴(沒有歧視女性之意),常愛拉住我講一堆有的沒的,不外要尋求「同盟」,可見他的孤獨與不被暸解。
我喜歡他的真誠,以現代的方式來說,樂意成為他臉書裏的朋友並按「讚」!
李幼鸚鵡鵪鶉這種極端內向、不善交際應酬,卻要以外表如此特異的形式出現在人前,就我的了解,可以說在文化圈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當然代代都有怪人出,但是現今的搞怪,比較傾向扮妝與表演,不像李幼鸚鵡鵪鶉出自內在、混然天成。
是在那有仍不公平需要抗爭,有訴求、有議題的時代,給了他自自然然存在的空間。
而八○年代過去,新世代有了新世代的「異數」,兩相比較,李幼鸚鵡鵪鶉絕不是現代的宅男,兩者除了沒都所謂正常的工作外,李幼鸚鵡鵪鶉可是一天到晚在外麵趴趴走,到處亂飛,每天遊泳好幾個小時,要練到無一寸贅肉。
(又一個自戀的三島由紀夫!)
八○年代之前,誠如李幼鸚鵡鵪鶉自己所說的,他在許多方麵走在時代前,而隨著那個時代過去,果真不再重現。我以為藉著這本圖文並茂的書,恐怕還真是留下了記憶:一個時代、一種類型的記憶。
走在時代前麵,在當時自然得不到太多的掌聲。三十年後,以城市為名的「臺北電影節」,終於頒了這樣一個終身成就獎給他。我以為李幼鸚鵡鵪鶉不僅高興,而且會在意。
在他特立獨行的外表與作為下,其實一直有著一顆等待被愛、被安撫、被擁抱、被認可的孤獨熱情的心。
(或許,前衛者誰不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