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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父母移民來到澳州,那時我和太太在澳洲生活初定,還沒有孩子,心想帶老人家去看看真實廣袤的澳洲吧。太太訂了一處海濱度假村,好在開車半天就到,又不是旺季。整個度假村設備齊全,居然沒幾個人。我們一家人在那裏真的過了好幾天逍遙美好的澳洲鄉村日子,白天下海抓螃蟹,釣魚,在礁石上撬生蠔,晚上就著火爐逮到什麽吃什麽。他們退休了,酒量也放開了,多少前塵舊事,細說從頭。
有天晚上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六四。
這裏要先交待一下,家父乃正宗中共人士,漢南稱之為砥柱中流,在家裏我們一般不叫共產黨,而是稱呼貴黨。漢南自小秉性一般吧,不算太老實,也不太調皮,要說沒幹過什麽渾蛋事那也太誇自己不著調了。但是,我懼怕老爹威嚴,調皮有分寸,就算犯事兒一般正好處於敵我和人民內部矛盾之間,加上雙腿跑得快,在我記憶裏,老爹因我大怒過幾回,訓過 N 多回,帶我去給人家賠禮道歉兼賠醫藥費也 N 多回,但從來沒挨過他板子。老爹老娘屬於忠厚善良的中國人,老爹入黨更是富於戲劇性。本來他年青時是積極上進,積極表現來著,業務上更沒說的,可是那年月有海外關係就是半個特務嫌疑,偉大的黨組織就是不放心他在海外的三姑六親。老爹上進了多年還是特務嫌疑,他也灰心了。
77年後正好趕上老鄧上台,科學春天,要重視知識分子,結合進領導階層。因為他的業務的確過硬,人緣也好,這下在他們單位,以及他們係統立即紅透半邊天,那時我在外地讀書,據老娘後來描繪,家裏當時天天人來人往,外單位請調的,借調的,借用的,外省來拉關係的,最主要還是本單位大頭和書記,天天來家裏做工作讓他入黨,老爹也是耿直性子,哦,當年我那麽積極,你們置之不理,現在老鄧老胡(耀邦)得勢了,你們這不是逼我嗎?人家也有理啊,文革四人幫時代誰敢用華僑關係在重要崗位啊?再說了,四人幫得勢時咱們不是也一起蹲過牛棚嗎?當時全國正在火熱播放山口百惠主演的日本連續劇《血疑》,老爹老娘天天晚上追著看,人家大頭,書記也要看啊,又有任務在身一定要拉他入夥,所以天天晚上跟我們家裏一起看(還是因為海外關係,那時大頭,書記家裏也就是黑白電視,我們家已經是彩色的了)。看電勢就好好看貝,還要借著每一個鏡頭誇老鄧老胡,誇英明的黨,順帶的磨蹭讓他也跟著入夥 。。。。老爹還扛著呢,老娘看出門道來了,你一日不入黨,咱家就一天都沒法消停,要想安生看一百多集的《血疑》,就得入黨。再說了,大家都是同事,還是領導,人家也是奉差行事,何必呢,不就是入個黨嗎?
您別說,八十年代初的中國共產黨,漢南都想去入。就為著老山前線那些同齡的我們,那些英豪激烈,那些血染的風采。
老爹以為就是簽個字,辦個手續,入個黨,交個差呢。哈,那那麽簡單,一入候門深似海啊,人家組織上立馬就以知識分子黨員的身份開始派任務了,嫁雞隨雞,入黨隨黨:)到漢南畢業回到廣州時,老爹已經官升幾級,出入有車了。年年省裏的優秀模範,還上北京獲過國務院的獎。就這樣,老爹覺得他趕上了好時候,黨對他很禮遇,中國知識分子講究知恩圖報,他自己就是黨樹立的招牌麽。
到他們移民出來時,我與老爹已經分別好幾年了,在那個靜謐溫馨的夜晚,在澳洲涼風習習的海邊別墅裏,我們本該暢敘天倫,把酒言歡,可是因為六四,我們暴發了激烈的爭執。吾愛吾父,吾更愛真理。任何屠殺平民的舉措,都是暴行,都是罪惡。那一晚,我們彼此都對對方很陌生,很失望。我大概覺得他已經跟法西斯是同路人了。他也大概覺得我出國短短幾年,已經學壞了。
後來,在老媽和太太不可更改的堅持下,我們家立了條規矩:任何人不許談六四!
行啊,不談就不談。
我們可以不談,可我們是中國人,朋友之間有來往吧,逢年過節要聚會吧,要爬梯吧。每到這些熱鬧聚會,就是我和太太最驚險的日子 ----- 我們又無法跟朋友們開口去說,在澳洲這樣一個國家,跟誰去開口說不許談六四啊?我和太太至少要有一個陪著老爺子,話題一涉政治,馬上想辦法岔開。就這樣,還是擋不住該發生的就會發生。前前後後老爺子也得罪了我們好幾位朋友,好在大家都很體諒:
“漢南,真想不到,你們家還有這麽一位極品戰士”
漢南趕緊陪不是 “唉,老兄請多擔待吧,人一報恩,九頭牛都拉不回”
“哈哈漢南,聽說你爹在 xx 家把全場訓得鴉雀無聲”
趕緊圓場“咳咳,哪有啊,老爺子那天喝高了,後來他們還是一起幹的杯哈”
這麽多年了,在海外的所見所聞,潛移默化,我們都有變化。老爹老娘每年必定回去遊山玩水,訪親探友,處理事務。國內的現狀也就在那裏擺著,也看開了,漢南也老了,不知從何時起,我們又可以在家裏比較謹慎地談論六四了。我同意,當時學生,群眾都是熱情高漲,思想簡單。我也同意,某些學運領袖和社會領頭人物沒有方略沒有整體的控製力。六四悲劇,在這點上怎麽檢討都不過分。但是,還是那句話,想把罪惡暴行說成偉大勝利?把對付侵略者的坦克機槍對準自己手無寸鐵的同胞說成不得已的苦衷,不殺自己同胞就沒法活下去了,還準備殺二十萬穩定二十年?省省吧,在曆史的審判麵前,連他們自己都清楚他們的身份和罪孽。
去年,有天在院子裏跟他提起李鵬在香港出版回憶錄,老爹說他看到了,還說看來連李鵬都想洗刷自己了。我點到即止,沒有再往下說。世間黑與白,就是這麽疏而不漏。
還是去年,有天聽老爺子在樓下大聲說什麽,我還以為是孩子調皮幹了什麽事惹他不開心了,趕緊跑下去,看他正對著報紙大發議論。原來是前國家副主席曾慶紅的公子曾偉在悉尼購下了一棟天價豪宅,買了就買了,還向市政廳申請改建引起當地居民憤怒,此事在澳洲鬧得沸沸揚揚。
漢南一生不忍看三件事:怕看孩子挨餓,看女人哭泣,看男人下跪。那一晚,我看到了父親極度失望的眼神,我想要再加一個不忍看:不忍看忠貞之士黯然心悸!
這些年,好些貪官汙吏向全球轉移資產,他們的子女在海外豪宅名車,招搖過市,屢見不鮮,何以老爹獨對曾家公子如此?後來老媽才私下裏跟我們說緣由:有一年長江發大水,江南到處洪災圍困,當時老爹老娘正好在外地旅遊,也被困住了。時任國家副主席的曾慶紅親臨抗洪第一線,趟泥水,扶擔架,組織搶救,安排後援,還集資幫助一位失去父母的小女孩,正好就在他們被大水圍困的城市。老爹後來在很多場合講述這一幕,強調“我們黨是有問題,但這些問題會被克服掉的,畢竟正直的人更多。。。”,他就沒想到他的老首長給他來了這麽一出,讓他的老臉往哪裏擱啊。
那些天,漢南不知發了什麽神經,經常上網去找消息,希望找到任何曾家出麵辟謠的消息,哪怕就一句話呢 ------- 不是為了那幫賊,而是為了我老爹的顏麵。很遺憾,連辟謠都欠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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