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濤閻
2-1-2011
我九歲那年,姐姐十二歲,生產隊年終決算,我家倒找錢,因為不能掙工分的孩子、老人多,不僅不能得到一分錢的分紅,還要倒找給掙工分多的人家錢。
那年頭決算的方法是這樣的:農民自己種地一天的工分錢隻有一毛多,而分的糧食要按照國家牌價交給生產隊,比如玉米就是一角零四分錢一斤,小麥就是一角四分錢一斤。加上糞肥都算入工分,如果工分掙得不夠買口糧的,就得“倒找錢”,等於一年幹的活還不夠買口糧的。那年我媽得了心髒病,出工少了,年終結算時會計告訴我家要交27塊錢。
本來我倆姐姐和我甚至弟弟日以繼夜地幹家務,養羊養豬養家兔,到年底把這些家畜賣掉後就有了錢買全家人的新衣服新棉鞋和油鹽醬醋火柴煤油等必需品。原以為倒找錢也就是十塊八塊的,沒想到一下子就是二十七塊。錢都花掉了,隻剩下了八塊錢用於倒找錢。這一下子就差了二十來塊錢,當真是束手無策,呼天天不響喊地地不應。
要說特讓人來氣的是“青蠟杆子”那事。三年前縣裏的一位幹部騎車到我們公社各個大隊說他聯係好了,軍隊要收購青蠟杆子,大家在房前屋後或自留地裏種青蠟杆子,到時候軍隊會來卡車收購。青蠟杆子是一種非常柔軟但韌性極強的樹木,用於做標槍、長矛等的絕佳材料。青蠟杆子的粗度就非常重要了,所以,要三年生的才合適。可等到青蠟杆子剛好該砍伐的時候,那位幹部調走了,也不知去了哪裏。那時候老農民都特實在,以為等幾天他會回來把這事給大家一個交代的。可是等到年底了,還是沒有音訊。
臘月二十八那天,全家人一大早都去推磨磨麵去了,我姐剛好回家拿什麽東西的時候,一位說是我們的親戚風風火火地來報信,說他們村裏有人跟軍隊聯係上了,今天下午來卡車收購青蠟杆子。但隻收購他們村的,而且每家不能超過 30 棵。因為他家沒種青蠟杆子,所以,他就把這個名額送給我家,他跟大隊幹部說好了。時間太緊,要趕緊動手,他還要去辦事,順路過我家。說完,他騎車走了。
我姐一聽,立刻心花怒放,便把躺在熱炕頭上養病的我喊起。我得的是感冒,死不了的那種病,隻是發燒,媽媽就沒讓我去推磨。我一下子就來了精神,一路小跑到生產隊,跟飼養員借來了雙輪小拉車。那什麽是雙輪小拉車呢?您見過雙輪大馬車,把它縮小 N 倍,那就是小拉車了。我倆趕緊把早已砍下來的一堆青蠟杆子裝上車,一邊裝一邊數,一共二十三棵。用繩子係牢,我倆就上路了。因為沒有時間去告訴媽媽,我姐就寫了一個紙條放在門口,說我倆去交青蠟杆子。
我倆知道那個村離我們村也就是八裏路,但不知道竟然有很長的沙土地。
裝小拉車要有技術的,那就是前後重量非常重要,駕轅的兩隻手不用抬車把,也不用壓車把,而把省下的力氣用於肩膀上的繩子套,拉著車走。姐姐駕轅我就在前邊拉繩子,繩子是拴在小拉車上的。由於慌張,也缺少經驗,我倆沒有帶一壺水,也沒有帶點窩頭,就上路了。
一開始我倆還是沒覺得有啥大不了的,也就高高興興地疾馳而去。雖然是土路,但硬硬的,走起來隻要小心讓倆輪子騎著馬車車轍走不掉入車轍就行。走了一半的時候,我倆在那嚴寒的冬天已經汗流浹背了。可突然發現前邊是沙土,我倆隻好先停下來休息一下。可一坐下才發現肚子很餓很餓,而且由於出汗多,口幹舌燥,便後悔沒帶點水和幹糧。寒風一吹,渾身發抖,我倆便決定立刻起身。到了臘月二十八了,路上有趕集的但很少,而且我們是逆方向,偶爾看到趕集也是掙點回頭率,找不到幫忙的。
沙地可是要了我倆的命。用很大力,才走幾步就得停下來。我姐害怕了,回去吧,太虧了;往前走吧,不知道是否走得到。我雖然還發燒,但我下決心要闖過去,便給她以信心百倍的樣子看。她笑了,說我有回天之心沒回天之力。我還不服,就玩命似的拉車。走了一程,姐姐問我是不是前邊的路都是沙地。我看著遍地沙漠,告訴她不會都是沙地,否則那村裏的人早搬走了,誰在沙漠裏活著啊,太苦了。
每當我泄氣的時候,姐姐就給我打氣;每當她泄氣的時候,我就給她打氣。這樣,我倆艱難地一程一程地往前移動著。
在眼冒金星、兩腿發軟,站著都顫抖的時候,我想放棄,但說不出口。不知道她是否也想放棄,就是把車與青蠟杆子都不要了,走回家興許還能活下來,再走下去恐怕就沒命了。感覺告訴我的就是這樣。
“看!”姐姐一邊往遠處眺望,一邊喊。越過最後一個沙丘我們終於看到了村子!我倆就繼續一步步地緩緩前行,沙土似乎也薄了些,抬頭一看太陽,已經西下了。我倆吃驚地計算著,這點路我們走了好幾個鍾頭了。但看到了目標就在眼前,我倆激動地都哭了起來。
突然間車子自己往前跑了起來,一回頭才發現一位大叔在後麵幫我們推。他走的很快,我倆在前邊就用不上力了,很輕鬆,很高興。想跟大叔說話,但沒有力氣了似的,就隻好在車子前邊“追趕”他用力推著跑的車子。
到了村裏的大街上,一輛解放牌卡車在徐徐啟動,朝我們的方向走來,車上的青蠟杆子已經裝得很滿了。姐姐和我既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汽車還沒走,而且是朝我們這個方向開過來,我們有機會賣掉青蠟杆子;害怕的是太晚了,人家不收了。
汽車還沒到我們這裏,我們那位表親看到了我們的小拉車,立刻跟旁邊的幹部講,意思是讓他給說說情。當我們與卡車麵對麵的時候,司機看到了汗流浹背的我姐和乞求目光的我,他搖了搖頭,但還是走出了駕駛艙。駕駛艙旁邊的那個人帶著一副眼鏡,他拿出了賬本,還有一個小鐵箱子。
我和我姐沒機會上前,村裏的小夥子們就幫忙把二十三棵青蠟杆子裝入卡車的最上麵,然後重新係牢。那位戴眼鏡的告訴我姐說每一棵一塊二,然後就從鐵盒子裏數錢。一位老伯不幹了,說大家都是一塊錢一棵,怎麽漲價了!戴眼鏡的那位說:“這倆孩子的青蠟杆子上下一般粗!沒見過這麽好的,不知是品種的不同還是管理的竅門。”大家仔細看著最上麵的我們的青蠟杆子,嘖嘖稱奇。
拿了錢,我那位親戚要我們到他家,明天再走。我和姐姐都不認識他,也不知道從哪裏表來的表親,就覺得不合適,便說家裏人擔心一晚上睡不著的,我們拉空車回去應該很快就到家的。
他讓我們到他家喝點水再走。我們答應了,因為太渴了。喝了不少白開水,也吃了些他們家現成的煮紅薯,我倆便趕路了。
說起來容易,可真的渾身一點勁都沒有,走進沙土地,我倆又害怕了。不知道真的能走出去不。我們發現,那白薯沒有白吃,隨著時間的推移,感覺越來越有力氣了,便小跑起來。她在前邊駕轅,我在後麵推,推的時候往下壓一點,這樣,她就很省力。
不渴不餓的感覺特舒服。我們很快就走出了沙土地,後麵就是硬硬的馬路了,便停下來喘氣。此時,姐姐的汗水比去的時候還多,從她的頭發往下滴答。此時的她,竟然臉色是紅透了的大柿子一般,本來她長得也就是一般人,不是我表姐那樣的美人,但此時的她竟然如此美麗,跟我表姐一樣出眾。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美麗,跟往常判若兩人。說來本來她皮膚就很白,從裏邊的汗水往外洗出來看上去酷似冰晶一樣,加上粉紅色的顏色,這種少女形象我從未見過。便說:“姐,你是高興的吧?比我表姐都漂亮。是不是我表姐一跟你在一起就高興?”姐姐說今天真的高興,這個年我們有得過了。把決算倒找的錢還上,還有十塊八塊買年貨的呢!
我此時突然想起給算賬的時候會計讓她寫上她的名字,我看得非常清楚,她寫的是我的名字。我問她為何,她說:“潤濤,這個家將來是你的。女孩長大了都要走的啊。”我對女孩出走總是百思不得其解,便問她這個難題。別說我們家的孩子沒挨過打,就是打孩子的家庭,也是男孩挨打,幹嘛女孩出走男孩不出走。她說:“潤濤,你總是冒傻氣!也許你不是真傻,年齡太小。長大了就不冒傻氣了。”我不服,都說我是小大人。等了一會,她問我長大後娶不娶媳婦。我對此總是不解,不理解娶媳婦幹嘛。但如果是我表姐那麽漂亮,當然要娶。她聽後怒斥我小流氓,就喜歡美女。我覺得流氓很有道理的,娶個漂亮媳婦看著玩很好的。
夕陽要落山了,我建議她坐在車上,我拉著她跑。然後,我坐在車上她拉著我跑,因為這個方法駕轅輕鬆,不用抬車把就行,坐在車上的可以調整自己的位置。她說我拉不動她,她要我坐車她拉我走。我堅持說我行,她就讓我試試。很難忘記那一刻,我拉著她跑了起來。
那白薯真的管用,否則,就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到家。我倆換著坐車,換著拉車跑,不一會我們就到家了。看到我倆,全家人這才放了心。
第二天,我姐給我和弟弟買了鞭炮,在這以前,她是特反對我們買鞭炮的,花錢不說,還特嚇人。她說我傻,主要就是因為這個。她認為,隻有傻孩子才會花錢買鞭炮,要是不傻,買糖塊吃也不會買鞭炮的。我告訴姐姐:“鞭炮治百病,你看我一見鞭炮,感冒就消失了。”姐姐笑著說那是拉車出汗治好的,以後要多幹活多出汗。
姐姐買的那卦鞭炮特響,也不知道她是花多少錢買的,也不知道從不摸鞭炮的她是怎麽把好鞭炮選出來的。
後記:借此機會向過去的一年裏來我博客溜達的朋友們致以春節的問候!祝大家萬事如意!幸福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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