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誌敏，上海人，下過鄉。九十年代洋插隊來到澳大利亞。
其作品曾多次獲得海內外各種獎項。
聰明女人
（小說）
——沈誌敏
我的名字叫萍萍，大學最後一年就要畢業。最近我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這份
工作有點像舊社會的奶媽，奶媽就是從自己乳房裏擠出奶來喂養別人家的孩子，
新社會是不是還有奶媽我就不清楚了。但是我的這份工作肯定比奶媽更“酷”。
以前的“酷”是殘酷是冷酷，現在我們這一代玩“酷”，那是時髦是刺激。我
的這份工作裏，兩種“酷”都有。泄露給你聽聽，就是替電影女明星生孩子，
說得清楚一點，那位女明星把她的卵子，和她那位富翁公子的男朋友的精子放
到一起，稱為受精卵，然後就把這顆高貴的受精卵放到我的子宮裏，將來養出
的寶貝孩子當然是屬於他們的。
大家知道，現在的女人想要的東西要比古代的皇後還多，皇後死活都想給皇帝
生下一男半女，生孩子當然要隆起大肚子。如今的女人又想要孩子，又要保持
體態窈窕，所以想出了這個超越皇後的主意。我也是女人，我也想做皇後，可
是誰讓我相貌平平呢，誰讓我不像冰冰呢？上帝真的不公平噢。你問誰是冰冰？
就是雇傭我的老板麽，還聽不懂，就是出資一百萬，使用我肚子的那個漂亮的
電影女明星，聽懂了吧，真是笨死人了。
從名字裏就能看出，冰冰和萍萍是不一樣的，像我這種叫萍萍的從鄉下走出來
的窮女孩，隻能認命代替冰冰生孩子。合同裏是這麽寫的，從醫院裏把那個受
精卵放到我的子宮裏開始，十月懷胎，每過一個月，十萬元打進我的賬戶，養
下孩子，我就成了百萬富姐，這也是我的出頭之日
高律師說，一百萬不算太多，你得輟學一年，晚一年工作，工資可能就是好幾
萬，還有你的青春，你的身體，你的腦子。說起我的腦子，因為我是一個不算
太笨的大學生，讀書成績門門都是優秀。高律師也說，冰冰之所以能從千百名
應聘者中間選中我，也是因為我的各方麵的條件。冰冰需要的是一個既漂亮又
聰明的孩子，漂亮在她的卵子天生就有，所以她不需要代孕者太漂亮。假如我
也是一個漂亮女人，養出來一個漂亮孩子就講不清楚了，再說漂亮女人是非多，
一不小心，我也成了電影明星，麻煩事就更多了，這年頭什麽事情都會發生，
你們說是不是？。
簽合同的時候，隻有我和冰冰和她的那個錢花不完的公子哥兒，三位當事者在
場。連高律師也不在場，他隻是在我背後策劃了一下。這事情需要高度保密，
冰冰不想讓外界知道一丁點內幕，隻要在十個月後，像魔術師一樣變出一個漂
亮聰明的孩子，現代科學可以進行DNA基因測試，到了那一天，誰也沒有理由
說孩子不是她的。我有點自卑，我太需要錢了，又不想讓人知道這一份太“酷”
的臨時工。拿著合同書，我瞧著一百萬，其實這筆錢真的不算太多，也就是在
大城市裏一套普通房子的價格。又不是“百萬英鎊”的年代，那是我在大學一
年級談戀愛的時候，男朋友請我看的一部老電影。
冰冰陪著我從醫院裏出來，那顆受精卵已經躺在我溫暖的子宮裏，而我被送進了
一套公寓房子，屋子裏到處是冰冰美麗的臉蛋，就是說牆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她的
明星照，有的照片比我人還大。冰冰問，你不介意吧？我當然不介意，養出來的
孩子是你的，又不是我的，當然要看著你的那份美麗。
冰冰拍片忙，交際多，一個月後來看望我，順便帶來許多補品，讓我吃下去，喂
養我肚子裏的她的孩子。第二個月，我拿出胎兒證明說，瞧，一切正常，以後不
用去醫院檢查了。她說這怎麽可以呢？我說，一躺在病床上我就感頭暈，再說，
多去一次醫院，就會多一次碰見熟人的機會，你我都不想讓別人知道吧？還有，
我們鄉下女人，以前從來不去醫院檢查，也不是照樣傳種接代生孩子，我們家裏
祖祖輩輩，生出的孩子，個個健康活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點麻煩。冰冰笑了，
“看來，選你真沒有選錯。不過，你的肚子感到有什麽不對勁，一定要馬上通知
我，要知道你的肚子不僅僅是你的肚子，也是我的肚子。還有我的孩子可不是鄉
下人哦。”第五個月，我的肚子有一點微微隆起，冰冰說，要請一個保姆照顧
我。我說千萬別，誰能保證請來的保姆不成為間諜，不把我們之間的秘密泄露
出去呢？我完全能夠照顧好自己。八個多月的時候，我的肚子上好像頂起一個
倒扣的臉盆了，冰冰用耳朵貼在這個臉盆上，她說聽到了嬰兒卟卟的心跳，太
神奇了。那位公子哥也要貼到我的肚子上來聽，我說，我又不是你的女人，要
聽你貼在冰冰的肚子上聽。公子哥說，她的肚子裏沒有聲音。冰冰又笑了。
第九個月，我已經拿到九十萬元錢。可是到了第十個月，冰冰一來，瞧見我的
肚子平平的狀態，笑不出來了。 “那天早晨醒來，我肚子裏的孩子不見了，好
像被誰偷走了，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可知的現象，比如UFO，比如
太空人，說不定太空人瞧見這孩子長得太聰明太漂亮，用一種高明的手法就把
這孩子偷走了。” 我對冰冰是這樣解釋的。冰冰當然不相信我這一番鬼話，她
認為其中有詐，要我退還給她那九十萬元錢。我說，憑什麽？在九個月裏，我
都沒有錯，最後那一錯，也不是我的錯，也許是太空人的錯，你那十萬元還沒
有給我呢。最後，冰冰把我告上了法庭。
高律師在法庭上是這樣說的：“事情的發生有一個先後過程，卻不說萍萍的肚
子裏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認為這個合同的本身就不合法不合理不公平，
比如冰冰讓萍萍代孕孩子，給她一筆錢生育孩子。但是這筆錢能夠購買生命嗎？
我們都知道，在生養孩子的過程中有時候會發生危險，如果萍萍在生養孩子的
過程中，遇到大出血等不幸事件，遭遇生命危險，這筆錢就能賠償一條生命嗎？
結論是肯定的，不能。請法官考慮。”我真的該為這位高律師拍案叫絕，他的
“三不主義”一下子就把聽眾的拉到同情我的這邊。
第一次開庭，法官讓我去醫院檢查肚子。檢查結果，我的肚子裏當然是空空如
也第二次開庭，法官的意思是，讓甲乙雙方庭外協商解決。因為這個案子法官
沒法判決，第一，沒有這個先例，不知道根據那條法律進行判決；第二，如果
根據合同法，這個合同確實有太多的毛病，也不能夠成立。
其實，高律師早就知道這個合同有毛病不能夠成立，他打過一個比方，一個富
翁想殺掉一個仇人，他雇了一個殺手，並且和殺手訂下一份合同。結果是殺手
拿了富翁的錢，並沒有去殺了他的仇敵。富翁就把殺手告上了法庭，說殺手違
反了合同法，要求殺手退錢，你說這個合同成立嗎？冰冰當然不是雇傭我去殺
人，我也不是殺手。她是顧我生養孩子，是創造生命，不是扼殺生命，隻是我
沒有創造出來而已，我為什麽要替她去創造？我隻是想為我自己去創造一些東
西而已。
現在冰冰肯定恨死我了，大概殺我的心思也有，是不是正在付錢給一個殺手，
要知道，她有的是錢。高律師說，那是你的想法。正因為冰冰太有錢太有名
了，她一個閃閃發光的明星，能為你一個小小的女大學生損毀燦爛的星途嗎？
高律師看問題就是比我透徹。
你們這些苯人肯定還有許多疑問。現在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我肚子裏的那顆
受精卵，在第二個月的時候，就請劉姥姥拿掉了。我們大學女生一不小心，
肚子裏有了不應該有的東西，都是去郊縣劉姥姥的破房子裏做的，她是土專
家，收費低，從來沒有出過事。冰冰屬於陽春白雪，一輩子也不會查到那個
下裏巴人去的地方。以後的事就更普通了，每當冰冰來看望我的時候，我的
肚子綁上一個比一個大的枕頭。照理說看過電影電視都知道，冰冰應該更清
楚，她在銀幕上扮演孕婦的時候，玩家得也是這一手。我和她相比，就是更
注意細節，在枕頭外麵貼上一張比較硬實的皮子，她貼在我的肚子上聽到的
嬰兒心聲，這是我在鍾表店裏挑來的一個聲音有點特別的小鬧鍾，壓在枕頭
下麵。嘻嘻，傳進冰冰的苯耳朵裏像真的一樣。
有人說我這樣的做法是欺騙，這怎麽能算欺騙？如果我讓劉姥姥做了那件事，
沒有付她一百元錢，那是欺騙，欺騙一個鄉下窮老太太的事我是不會幹的。
一百萬元，對於冰冰來說，也就是在一個銀幕上出幾個鏡頭，在廣告上露一
下臉，或者陪那位富翁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那麽，就算是我借用一下她的
臉，在電影裏，在廣告上，在陪富翁的那個浪漫的夜晚，掙了一筆錢而已。
她能借我的肚子使用，為什麽我不能借用一下她漂亮的臉蛋呢？再說，我不
是還沒有掙到一百萬嗎，隻有九十萬。九個月裏，我躲在那個屋子裏天天看
著冰冰可愛而又可恨的臉蛋，裝神弄鬼，我容易嗎？我的自尊心被壓到了肚
子下麵。我是我們村裏唯一的女大學生，有我的光榮和驕傲。我那病倒在床
上的老父親，再也拿不出我最後一年的學費，我作為一個孝順的女兒難道不
應該為他付一筆醫藥費嗎？還有我那個弟弟，高中畢業，也渴望進大學，我
家漏水的破房子也該修一修了。除此之外，多餘的下錢，就算是我從這個社
會上挖出的第一桶金，一年後，我踏上這個萬花筒一樣的社會，也就有了一
筆發展的基金。你們說，是不是？
第二個秘密猜出來了吧：那個高律師是大我兩屆的校友，對了，他就是我的
男朋友，我一進大學，他慧眼識賢，請我看的第一場電影，就是“百萬英鎊
”。他經常誇我聰明，其實他比我還聰明。我倆是強強聯手，這你們都已經
知道了。還有最後一個秘密，也許是一條真理：在這個世界上，許多人想挖
金子，挖金子當然要動腦子，動了腦子還挖不到金子，這就叫無奈；在這個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生活在無奈之中，就像臭蟲一樣過著默默無聞的日子。
我們筆耕的人，寫東西掙不到錢，那也叫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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