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禿爺還是滿腦袋頭發的時候(寫到這裏突然想起我還真有過這時候啊),北京人群中外地人不多。
外地人,是我們老北京人對於毛爺紅朝立都北京之後,來自全國各地,沒在北京長大,卻在北京搶我們老北京人飯碗的人群總稱。北京居民四五十年前的人群籍貫構成和工作分布很有意思。根紅苗正的老北京人基本上在基層單位工作。所謂基層單位,就是工農商學街道等基礎行業。這是相對於毛爺動不動就掛在嘴頭子上的上層建築而言。上層建築,也就是政府,文化,軍隊,意識形態等部門。這些紅朝要害部門,老北京人因為曆史上沒有參與毛爺做土匪時候的艱苦掙紮,沒有啥貢獻,而基本上被排除在外。毛爺自然會用跟他一起打江山的那些黨徒和擁護者們。這些人也自然全不是來自北京的。所以,老北京人落後也是有曆史根源的。誰讓咱們當年沒看好毛爺的推背圖,沒在毛爺身上賭一把運氣呐?在北京的外地人紮堆的另一大場所是科學院和高校,科研部門。雖然毛爺進城後做了不少荒唐,甚至罪大惡極的事兒讓我這種老實本分的平頭百姓皺眉頭,咱也不是華爺那種“凡是老毛的就堅決是對的”“凡是派,” 毛爺的人才交流政策讓我無話可嘮叨。中共建國後,利用重建上層建築的機會,搞全國人才交流,不分地域甚至有意指派各地人才來北京工作。這事實上給北京的首都地位以非常好的推動。人才交流的一個好效果就是我們北京人比較有全國觀念,不像老上海弄堂人群那樣歧視外地人。北京人比較寬宏大度,心態上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具有容納百川的良好習慣。你走在大街上問路,不會有人因為你嘟囔著一口大叉子腔還是張嘴一口醋味兒不告訴你怎麽走。想當年改革開放伊始,俺以紅朝某部公差名義去上海,在外灘電話局大樓裏居然被一個小赤佬不予理睬,就因為俺說一口北京土話,不會伊個上海寧話。這狠狠地刺激了俺脆弱的北京自尊心。從那兒以後俺見著上海寧,就走開,也不予理睬。心說,幸虧毛爺沒有建都上海啊,不然,這上海寧們還不牛叉到天上啊?
閑話少說吧,反正在俺離開北京流浪到北美之前,俺也沒看到任何人在北京組織什麽同鄉會之類的。我以為中國人的鄉土觀念雖然強,也不是走哪兒都找同鄉拉關係的。當然了,在北京,毛爺眼皮子底下,誰也不敢組織任何業餘會團,那不是自找麻煩嗎?毛爺的幾大鷹犬正到處找碴抓人栽贓呢,誰敢送上門去啊?有時候,回頭想想五六十年前的事情,那時候,中國人真他媽的老實木訥啊。不像現在的北京,騙子滿大街跑找人訛。這個訛字,發音是”鵝“,大概應該是老北京人的說法吧。外地同學們知道這個字的意思嗎、如果身為外地人還會說訛的話,那肯定是從北京學舌過去的。嘿嘿。一句話,咱在北京那個時候,還沒聽說過同鄉會呢。
來到北美之後,才發現北美華人社區,大大小小的同鄉會無數。好像地球上能找到的地方,總會有個華人同鄉會的牌子在那裏戳著。
開始的時候,因為忙於生計,孩子還小,俺對同鄉會這種事情毫無興趣。心裏覺得隻有外地老鄉們才喜歡組織同鄉會。咱北京人不玩這個。
這個觀察有一定道理。俺在北美多年,總是看見江浙兩湖廣東福建一帶人忙著搞同鄉會。廣東人地域觀念強,排外心理重,就像狗撒尿一樣,各自有自己的地盤勢力範圍。孫中山這廝當年造反推翻滿清,就是靠著海外廣東同鄉會館搞起來的。要不然為什麽滿清被推翻中華民國成立,孫中山深有體會地說,華僑是革命之母啊。沒有奶水(金錢)接濟,到處投靠的老孫能活下來嗎?同理,如果不是早年有蘇聯的狼奶喂養,毛爺的共產黨也撐不下去啊。不過,孫中山得勢後沒有反咬一口,而毛爺得勢後把所有跟隨他的嘍囉們,支持過他的媚共人士們,和蘇聯這個狼媽,挨個收拾,下手狠毒。這大概是毛爺的老鄉們,同誌們沒有預料到的。而且,毛爺對同鄉下手最狠毒。劉少奇被搞得家破人亡,彭德懷則是典型的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結局。毛爺翻臉不認人更不認鄉親啊。
俺所在的禿城,華人社區也不算大。尤其比起扭腰,落山雞,花生屯,舊金山這樣的地方來,更沒法兒比。這禿城華人社區,說大也不大,社區內誰家的事兒基本上不出一個星期就全知道了。可是,說小也不小,反正俺能認識的不過一個巴掌多的人。每次覺得悶得荒了去參加一個社區爬梯,俺基本上不認識幾個。亞城華人網站168上,一天到晚有各種社區同鄉會聚會的公告。尤其過年過節的。夏有烤肉,秋有郊遊,春有春宴,冬有火鍋,總是不閑著。亞城華人社區的同鄉會比較活躍。隨便數數,就有湖南湖北,河南,山東,廣東,東北,江蘇,浙江,等眾多同鄉會。人多勢眾,每次開會,大吃大喝,歡言笑語。一屋子烏泱泱的老鄉們。
相反,偌大的亞城就沒有北京和上海同鄉會。這點讓我搞不懂很長時間。按說,這裏的北京人很多。華人教堂北堂,布道完畢之後,大家齊聲高喊一聲阿門,那聲音隔著半裏地我都聽出一半是北京人喊得。為什麽呢?其實很簡單。咱北京人不說阿音,一般說阿門時候,北京人會喊成‘俺們。’這麽說的,還有河南河北人。南方人說阿門比較順口,他們的發音裏有阿音,平常生活也用得到。比如,叫人名字為阿貓阿狗之類的,北京人一般說人不叫阿貓這個說法,而是用狗剩兒這種民俗叫法。所以,你去教堂,聽誰最後說”俺們'的,保準是北京人,不然也一定是北方人。
既然禿城有這麽多北京人老鄉親幹嘛不組織一個北京同鄉會呢?我請教了幾個北京人。據他們說,北京和上海人城市大,人際關係疏遠,自立性強,不喜歡成幫結夥的。也就是說,大城市人不喜歡借著地域關係套近乎。想想也有道理。俺自己就是不因為誰是哪裏來的而親熱多些。連遇到北京人,我也懶得多笑一下。用老北京話說,誰礙著誰啊?
不過,久在他鄉,就的確想找人說話。遇到一個來自同樣地方的人,說起來就比較有共同話題。所以,拉攏些北京老鄉的好處還是有的。最明顯的,是我經常開玩笑。這玩笑,除去說者的技巧外,更主要的是聽者的反應。外地人群似乎對我的北京笑話不太“感動。‘ 尤其,跟隻會說廣東話的人開玩笑更是’雞同鴨講。”讓人很掃興。可是轉過身來,遇到一個北京來的,立刻就嘻哈溝通,有了話到意會的境界,使得談話成為一種樂趣,北京人很重視的日常樂趣。以前我還不理解北京人的貧嘴,還看不上這種民間逗樂。現在,隨著歲數增大,我倒覺得貧嘴是一種很好的心理治療,語言技巧熟練運用。尤其,在有分寸的貧嘴間,互相溝通的一定很好,形成不隻可意會也能言傳的默契。要是夫妻間有這種北京逗貧嘴的功夫,何愁夫妻冷戰問題啊?可惜,隻有來自北京的人才能懂如何貧嘴。那外地同學們在這方麵,段數不夠,或者根本不會逗樂啊。
於是,有好事者願意出麵組織北京同鄉會。我們一商量,覺得,叫同鄉會太俗了。北京就是個城市嘛,不是同鄉的地方。咱們還是叫個比較雅致的名字吧。我們決定叫北京聯誼會。
名字起好了,這是容易的事兒。可是,這門欄設多高啊?這是最難的問題。
我開始說,那就先定義為祖宗三代在北京的叫北京人。可是這就把半個北京城的人給哢嚓了。咱不是毛爺那樣的人,幹事不能太絕了。我們決定隻要在北京長大的,就算北京人。也就是模仿美國憲法,以出生地為準。這標準也太高了。很多人不在北京出生,可是在北京長大的,一口京片子。能說人家不是北京人嗎?用毛爺的階級鬥爭理論看,這打擊麵也忒大了。那麽在北京生活多少年呐才能算北京人?毛爺做土匪還十年哪,咱就按在京居住十年為準吧。結果還有人反對:同鄉會的片麵性在於它的地域性。聯誼會的好處在於它的包容性。這就是為啥咱們叫北京聯誼會不叫北京同鄉會嘛。那好,咱們就不限製居住年限了。其實,咱還真不能限製居住年限。以我為例,我是在北京出生長大的,可是現在,我離開北京有二十多年了,你說,我還能算北京人嗎?我自己覺得我是北京人,誰要說我不是,我跟誰急。可是,人家說了,你離開北京這麽多年,早就該算南方紅脖子了。你幹嘛自己不認賬啊?還真是的。這樣,居住年限就不能考慮了。可是,一點條件沒有,尤其沒有以北京為中心的條件的話,就使得北京聯誼會成為毛爺的統一戰線了,失去了北京這個特色。最後,我們一致認為,隻要在北京上過學,工作過,生活過,就算北京人。這樣,門檻兒放得低,沒有排擠人的嫌疑。可是再想想,要是有人喜歡北京文化,雖然沒有在北京上學工作生活過,人家也想參加北京聯誼會那你接受不接受?不接受的話,那就不是不北京人了。咱不能把北京聯誼會搞成毛爺的共產黨外圍組織麽。所以,入會標準再次修改為熱愛北京文化的任何老實群眾均可參加。事實上,這就把門檻兒給拆了。任何人隻要說我喜歡北京就可以參加。這標準後來證明真對了。後來有幾位朋友就是因為喜歡北京,沒在北京多待過,而來參加北京聯誼會。最後,首任會長把入會標準具體化,隻要在北京轉過火車,倒騰過買賣的,隻要路過北京管轄地區的,隻要會唱我愛北京天安門的,隻要認識人中有北京人的,都可以參加。唯一的條件,我們堅持沒有放鬆的,就是隻要沒坑過北京人的。這條件雖然有了,可沒法子驗證。誰坑害了北京人,誰也不會自己招供啊。這條件也等於沒有罷了。根據現在禿城北京聯誼會的熱鬧程度,我們覺得該正式把沒有坑過北京人的這一條款去掉了。算了,曆史上的恩怨,一筆抹掉吧。誰讓被坑過的北京人犯傻呢?我們雖然同情受害者,但是我們不夠同情犯傻的。
說了半天,北京聯誼會,誰都可以參加。不收門票,不收會費。黨和政府不給文化補助。就是一個群眾自主自願自己吃喝玩樂的大爬梯。來了,就算會員。進門高喊一聲“俺們可找到組織了”再把小手高舉一下引起大家注意就算完成手續了。咱那會旗是白底紅字小楷,上麵一串糖葫蘆作為主要標誌。可不是鐮刀斧頭紅底的凶旗那樣嚇人啊。
還別說,自從有了北京聯誼會,俺這貧嘴的功夫見長了。經常吃飯後,幾個北京人接著喝茶,嘻嘻哈哈的。出來後,渾身舒泰,虎步生風的。滿臉的褶子都笑開了。
同鄉會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