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上海是我成長和成熟的地方。近年來,上海在我的眼裏慢慢地變得陌生了,可是卻不會改變我對她的感情。因為這座城市承載了我太多的得和失,太多的愛和痛。
在汾陽路、嶽陽路和桃江路交界的地方有一塊三角地,三角地的中心是一個街心花園。街心花園的中央立著俄羅斯大詩人普希金的一尊銅像。這就是上海著名的普希金角。
五月是上海鮮花盛開的季節,可是普希金角裏沒有鮮花,有的盡是修剪整齊的鬆柏。這些鬆柏隱藏在綠意繁茂的梧桐樹底下,肅穆而又安詳。普希金的銅像坐落在高聳的花崗岩底座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冷漠地仰望著天空,全然不顧周圍崇拜他的目光。我在想,詩人除了有一顆高傲的頭顱以外,一定還有一顆破碎了的心。
銅像底座上幾行小小的注釋讓我的思緒頓時如麻。該銅像曾經作為蘇聯文化的象征於一九三七年首先矗立,但是僅僅七年的功夫,就被統占上海的日寇分子當作 敵國的標誌 而拆除;抗戰勝利後由中蘇文化界進步人士籌款於一九四七年重建;可是當一九六六年的中國文化大革命烈火燃燒時再一次遭殃。眼前的這一尊銅像是中國改革開放初期,一九八七年八月重新塑立的。三尊銅像是同一個普希金,卻代表了三個時代,三段刻骨銘心的曆史。我站在這第三尊普希金銅像跟前,曆曆往事不由地如潮水一般從心頭湧來。
我第一次見到普希金銅像時,已經是第二尊銅像的年代了。由於我的數學成績突出,被學校推薦到上海市少年科技館的數學興趣小組。當時的少年科技館大門就在普希金三角地的一個角上,正對著銅像。那時候中蘇關係在高層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分歧,可是蘇聯對我們這些青少年學生來說影響還是很深的。我們那時還開口必稱蘇聯老大哥。高爾基、保爾柯察金、卓雅和蘇拉是我們那一代人的偶像。數學興趣小組每周活動一次,因此我每個星期至少要和普希金銅像見一次麵。
進入高中階段,學業愈加繁忙,我漸漸地開始發覺參加數學興趣小組的活動成了我的負擔,所以經常缺席,後來就幹脆不去了。但是,我已經熟悉了普希金角周圍優雅的環境。加上學校離這裏不遠,我總喜歡坐在普希金銅像邊的石級上捧上一本書。有時候我還會帶同學來,他們和我一樣非常喜歡這裏。仿佛這裏的梧桐樹都與衡山路、淮海路的截然不同。
班級裏有一位女同學也住在附近,因此我常常能在這裏遇見她和她同校的妹妹在放學的路上。她知道我喜歡坐在普希金銅像邊看書,有一次特地從家裏跑來,手裏拿著一包餅幹。原來她希望我能幫她補習數學。她的誠懇讓我無法拒絕,我答應了她的要求。從此以後,每周六不上課的下午我就到她家裏和她一起做功課,同時幫她解答數學上的疑難問題。
她的功課雖然比我差,可是見識卻比我廣,加上性格活潑,我們的相處倒也愉快。功課之外,彼此閑聊的話題甚多。她的父親是一位部隊高級幹部,曾經留蘇,所以家裏有很多俄文的書籍,當然也少不了已經翻成中文的蘇聯小說和其它革命書籍。於是我就近水樓台,閱讀了很多尤其是蘇聯作家的作品。那時候,我會經常坐在普希金的銅像邊,給她講述書中的故事。由於我本人被書中的人物深深地感動著,受我的影響,她也往往沉浸在故事的情節裏,不能自拔。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們曾經都被“牛虻的故事”感動的淚流滿麵。文化大革命還沒有開始,她就將部隊內部剛剛發行的“毛主席語錄”送給了我,那時候這本小冊子還屬於稀罕物,一般人不容易弄到。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來自不同家庭的我們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兩條道路,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麵。普希金銅像消失了,我所熟悉的普希金角從此成為一片荒蕪的土地。
如今當我站在複活了的普希金銅像麵前時,仿佛見到了久違的親人,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我想起了那位女同學,不知道她現在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她是否和我一樣也會來這裏回憶我們在普希金銅像下曾經渡過的青春歲月。
這時我不免想起了普希金的一首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回憶”。
2010 年 11 月 04 日於倫敦
普希金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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