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星期五下午,臨近聖誕節,正應當是放鬆的時候,一個消息傳來,令我震驚得幾乎無法控製自己——Kenny死了。一個昨天還和他說笑的人,一個在夜班幹活一直幹到星期五早上的人,僅過了大半天的時間,被發現猝死在床上,他妻子說他睡下了,就沒再起來。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心慌得幾乎不能正常思維,眼睛盯著電腦,雙手在發抖,心也在抖。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無法工作,無法在辦公室呆下去,手忙腳亂地胡亂收拾了東西,衝出辦公室。同事們在身後叮囑我:開車小心。
現在,事情過去一段時間了,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但是Kenny的影子還是不斷地在我腦海裏晃來晃去,每當我想起他所度過的四十九年的歲月,總是禁不住淚流滿麵。我想,我應該寫一點東西悼念我的朋友,寄托哀思。
Kenny是我們公司的一個CNC操作工,初到這個公司工作的時候,我很害怕他。他總是穿著破洞的牛仔褲,上麵是把袖子剪掉了的T恤衫,帶著棒球帽。這些都沒有什麽,關鍵是他的胳膊——他的胳膊每一寸裸露的皮膚都是密密麻麻地刺青,那些張牙舞爪的龍須龍爪分布在他那隆起的肌肉上,顯得分外可憎可怖,我覺得這個人一定是黑社會的打手,要不就是從監獄裏出來的。
我和同事們說起對Kenny的恐懼,他們哈哈大笑,說就是因為他的裝束和形象,Kenny曾被保安從超市裏趕出來過。不過其實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好人。
後來,由於工作關係,我和Kenny接觸多了,發現同事們說得對,他是個好人。我們慢慢地還成了朋友。
Kenny的脾氣不很好,但是他不僅活幹得一流,而且責任心很強。車間裏有些老掉牙的設備,別人不會使,他都會使用。有時候我有急活找他,他會說:“好吧,我把這活兒幹了,不過記住,這可就是為了你。”偶爾,遇到他心情不好,他會摔摔打打,嘟嘟囔囔,但是最後總會說:“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麽,等會兒來拿就是了。”
有一次,Kenny無意中聊起了他的童年,他像是述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毫不動情,我卻為他的身世感歎不已。Kenny的媽媽生他的時候不到十五歲,她既沒有能力也沒有責任心撫養他,就把他仍給自己的父母,再也沒有管過他。Kenny從小就跟著外祖父,外祖母,住在農場,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在他不到十歲的時候,他的外祖父去世了,外祖母帶著他搬到城裏來,過了一段很艱苦的日子。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他的外祖母也去世了。
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沒有父愛、母愛,沒有自己的家庭,沒有人疼愛他,關心他,他的身心是在怎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啊!但是Kenny並沒有變為惡習滿身,遊手好閑的人,相反他一直是一個工作認真努力的人。
Kenny說他小時候喜歡畫畫,曾考入我們這裏一所以藝術著名的高中,但是最後被學校踢出來了。
Kenny酷愛音樂,他存有幾千張CD盤,他把它們分門別類保管的很好,製作了目錄,並為舊的盤印製新封皮。我看過他的CD目錄簿,一頁頁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涓涓小字,完全不像是出自他的手,從那裏我看得出他的確有繪畫的天分。
Kenny還有一個很特別的愛好,他喜歡在雷雨交加的時刻看閃電。一次他和我說他頭一天晚上沒睡覺,我問他為什麽,他說他在家裏的門廊下坐了一夜,看從天而來的閃電。他說從年輕的時候他就為那束短暫而強烈的光著迷。以後每當夜晚有雷電,次日我都和他調侃,問他是否半夜又爬起來了,十之八九他都回答是。
最近半年多來,Kenny有些變了,越來越急躁,脾氣也越來越不好,經常罵罵咧咧,有人給他起了個綽號叫Mr. Complain(發牢騷先生)。他和我也和別的同事都說過:我正在變老,我老了。但是他幹活還是照樣認真,照樣玩命。他一直是車間裏加班最多的人,而這一段時間由於我們的產品訂單驟增,他更是加班加得離譜。別人上夜班從下午4點到半夜2點,一周上四天班。他從晚上6點上到早上6點,而且每星期至少上六天班,有時候星期天也來上班。我和其他人都勸過他不要這樣玩命,他不置可否。
我們私下議論,Kenny這樣幹除了想掙錢以外,恐怕也是不願意在家裏多呆。Kenny不太提起他的家庭,據說他和他的妻子感情不太好。但是他想多掙錢的事情我們都知道,那是為了他的女兒。他女兒是一個高中生,與別人打架把人家頭打壞了,正在吃官司。Kenny脾氣不好,又不善於表達,在家裏恐怕算不上是好父親,但是他在為他女兒做一切所能做的事情。一次次請律師,出庭,上訴,需要很大一筆錢,這些都是Kenny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開機器掙出來的。
我最後一次和Kenny說話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星期四。我下班,他上夜班。他一個人坐在廠房門口的木凳子上,見到我走向他,他說:“我正在吃早飯。”
我說:“一支煙,一杯咖啡,這就是你的早飯?”
他說是的。
“那麽午飯呢?是不是隻是一支煙,連咖啡都免了?”我問。
Kenny說:“還是你了解我,不過不是一支煙,是兩支。”
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後,一個活生生的人,Kenny,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Kenny的死因至今沒人知曉,心肌梗死?腦溢血?或者是其他原因?對於已經離去了的人追究這些已經沒有意義,我在心裏唯一祈求的,是他離去之前沒有痛苦,沒有掙紮,就是象他妻子說的——睡覺睡過去了。
本來這篇東西的題目是‘生命之輕’,我為Kenny生命的嘎然而止悲傷,為他艱難的童年,不羈的青年,負重的中年而歎息。但是在我參加了Kenny的葬禮,了解到他生命中的另一些東西之後,我改變了主意。
在Kenny的葬禮上,我看到了他年輕時的照片,我從沒有想到他曾經是那樣的俊秀、健美。修長的身材,長長的卷發,清瘦的臉龐,藍色的眼睛清澈的可以見到心底,就連那胳膊上的刺青都象完美地結合在他那青春煥發的軀體上。他騎在摩托車上;他擁抱著年輕的妻子,他深情地看著懷裏的嬰兒;他懷抱著吉他……。一個如此快樂的青年,一片生機多彩的生活。我為他所感染,所征服。
在Kenny的葬禮上,我看到了他的女兒,出乎我和我的同事的意外,她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頭發染成一撮黃,一撮紅的扮酷的野性女孩,而是麵目姣好,顯得秀麗而安靜。Kenny一直和我說但願他女兒從這次官司中學到東西。我想,她會學到的。
一支樂隊的演奏,穿插於整個葬禮,Kenny曾是這個樂隊中的一員,演唱者說Kenny是一個優秀的音樂人(musician),他們樂隊的每一個人將永遠懷念他。最後,這支樂隊演唱了Kenny生前最喜愛的一支歌,是Rod Stewart的《航行》。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I am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I am flying, I am flying,
Like a bird 'cross the sky.
I am flying, passing high clouds,
To be with you, to be free.
Can you hear me, can you hear me
Thro' the dark night, far away,
I am dying, forever trying,
To be with you, who can say.
Can you hear me, can you hear me,
Thro' the dark night far away.
I am dying, forever trying,
To be with you, who can say.
We are sailing, we are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We are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我在航行,我在航行,
穿過海洋,返回家鄉;
在洶湧的波濤中,我在航行,
靠近你,靠近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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