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磐路上：蝸牛的殼
每次跟飄兒通完電話，都會覺得很沉重。
不知道，該怎樣跟她說，平靜地麵對現實，樂觀地生活，堅持自己的信念，不要被世俗左右……這樣的話，說過一遍就好了，再說多了，就顯得空洞，還感覺很虛偽，幫不到她任何。
飄兒和我都知道，她所麵臨的現實，遠不是我們話語裏的那麽輕描淡寫。
飄兒是我們大學同宿舍的好友。她很樸實，也很能幹，待人真誠，唯一的，飄兒總是有一些自卑，她來自遼寧農村，一個很偏遠的小村落，飄說，那叫屯。
其實，我們同宿舍的其他五個女孩也都是來自很普通的家庭，不顯赫，也沒有多麽富裕，隻不過，城市和農村，在很多人眼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
飄兒顯然是看重這些的。隻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想來，日常裏，大家在言行上，不自覺地應當會有一些觸動飄兒的地方。
飄兒不是擅長與人交流的那種女孩。其實，她長得很耐看，一雙沒有太多城府的大眼睛，加上微笑時的真誠，在我看來，就是美的。不過，飄兒並不自信自己的容貌。這一點，大概很多年輕的女孩都有過相似的經曆。一直覺得，在對美的理解詮釋和欣賞上，我們，其實都沒有得到很好的引導，間接的，很多女孩，也因為世俗的誤導而自信缺缺。一個女人，要改變對自身的認識，通常是要在被人熱戀之後，那種自我的價值，才被充分挖掘出來。
這一點，很遺憾，無論我們怎麽誇獎飄兒好看，都沒有太大的功效。現在看，其實，那時候，該鼓動飄兒好好地談一場戀愛的，也許，她的人生也會就此改變，也不一定。
意識到飄兒很在意自己的出身是在大概大二下半年了。
有一天，宿舍都熄燈了，飄兒還是沒有回來，通常，她都回來得很早。後來，我們都要睡了，飄兒才一個人慢慢挪進宿舍，沒有洗漱便鑽進簾子裏休息了，連我們跟她開玩笑，問她是不是佳人有約了，她也不回話。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課。大家都起來了，唯有飄兒還賴在簾子裏。我們就催她快起來上課。半響，傳來飄兒在簾子裏的哭聲，把大家都嚇壞了，問飄兒怎麽了。飄兒在簾子裏喊，我沒臉見人了。我是小偷。你們都瞧不起我。你們都嫌我是農村來的……我們幾個都呆到那裏去了。
後來，好不容易問清楚，原來是飄兒在圖書館閱覽室看書時，因為到了閉館時間，飄兒走得匆忙，忘記還掉圖書館的書了，飄兒出閱覽室的門檢，警鈴響了，結果飄兒被當作是偷書而當眾受辱。
具體那位圖書管理員是怎樣訓斥飄兒的，飄兒並沒有詳細告訴我們，隻是知道，這件事，極大地打擊了飄兒本就脆弱的自信。那天，飄兒一直捂住臉哭訴：我是農村來的，你們都瞧不起我，都瞧不起我……飄兒哭訴的聲音並沒有聲嘶力竭，不過，卻像針一樣深深地紮進人的心裏……那天，我們寢室的人，頭一次集體逃課。
知道了飄兒的自卑，不過，還是幫不了她。我們都無能為力，沒有人可以改變什麽，除去盡可能地檢點自己的言行，再也做不了什麽。那些既定的跟出身有關的事實，那些世俗裏的無處逃避的歧視，絕不是一兩個乳臭未幹的大學生可以扭轉的。
曾經跟班級導師提議過，讓飄兒這樣的沉默內向的學生參與班級管理工作，多一些與人打交道的機會，多一些錘煉，也許，人的自卑會因為性格的開朗而減弱，不過，沒有人理會。想想也是悲哀。那個時候的老師，已經是人心向錢，恨不能上課時分去代理案子，學生的心理健康以及未來發展，不知道，該怎樣讓他們放在心上。
很多年後，看到那個著名的馬加爵的案子，深為同情。一個社會的精神痼疾，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舒緩，當一切壓力集聚在一個個體的身上，沉重不堪擔負時，那種斷裂，一定是驚心動魄的。
畢業的時候，我們那時已經開始雙向選擇自主擇業。飄兒雖然是班級排名第五名，卻沒有拿到一個單位接收函。那時候，除去已經定下來的北京的單位，我手裏還有幾張接收函，不過都不是多麽好的單位。我問她，想去山東嗎？飄兒說，好。也是在那個時候，覺得飄兒對自己的人生，好像就是那麽無所謂的感覺。就那樣，飄兒拿著那個接收函到了山東。現在想，不知道，我給她的那張接收函是不是害了她。
飄兒給自己起這個名字時，曾說過，她其實想用的是漂泊的漂，隻不過覺得太滄桑了，所以，她用了Gone with the wind的飄。也許下意識裏，飄兒也希望自己能有斯佳麗的勇敢堅定和信念。所以，這一路而來，她在飄，卻也在堅持。
飄兒很快從山東那個單位辭職出來，她說在那裏看不到希望。也許，貧寒的出身，家裏的老大，又是唯一的大學生，所有這一切，都讓飄兒太希望盡早成功了，她肩負和承受的，不是我所能想象。所以她輾轉上海，北京，每一個地方，呆個一兩年，沒什麽發展，就放棄。
2000年底，她決定回大連發展，她說，那裏離家近，她可以經常回去看父母。還記得在跟她分別的地鐵口，飄兒說，放心吧，我會努力的，實在不行，就找個人嫁了……那時候，我們還都那麽年輕，未來會怎樣，誰會看得到呢？
回到大連的飄兒，並沒有如她所願的順風順水起來，她依然是無依無靠地漂在城市。飄兒做過很多職業，老師，推銷員，保險銷售員，卻獨獨沒有做我們的法律專業。曾經勸過她，狠下勁兒，把律師證拿下，做律師，比做任何都適合她。不知為什麽，也許不夠自信，飄兒始終沒有決心去做這件事，始終是漂在看不到希望的不停的職業轉換中。
歲月一天一天地流逝，來自飄兒的消息卻總是那麽相似：她會跟我說，我好累啊……我快熬不住了……我現在想嫁都嫁不掉了……你知道我剛見過一個什麽樣的人嗎？離婚，初中畢業……
電話這端，除了無盡的感慨，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再過兩年，飄兒就四十歲了，她所麵對的世俗尷尬，我可以想象。一個掙紮在塵世的漩渦裏的女性，那種無助和迷茫，我懂。可是，我也深深知道，這種冰冷的現實，不是我的幾句話語可以溫暖過來的。
想著飄兒，就好像看到一隻用盡全力爬行的蝸牛，她身上背負的那個重重的蝸牛的殼，其實，從未曾被真正地打破，在日複一日的艱難的拚爭中，那個厚厚的殼，遮住了飄兒看向遠處的目光。
也許，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背著一個大大的殼踟躕爬行在人世間的小小的蝸牛，隻不過，很多人懂得放下，懂得沒有負累地勇往直前。
隻是，不得不承認，像飄兒這樣的女孩子，她們的背負，遠遠地比我們沉重，而那份沉重，會讓她在稍一疏忽時，便蹉跎了歲月，迷失了自己，再也看不清人生的方向，不知道哪一步走錯，便走到了今天……
沒錯，性格決定命運。可是，又是什麽，決定了你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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