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文革舊事)

來源: 美國嚴教授 2010-11-11 14:53:5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606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美國嚴教授 ] 在 2010-11-11 23:17:07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七日晚上一點多鍾,一陣電話鈴聲大作,把我和妻都從睡夢中無情地吵醒。妻拿起電話,是國內武漢打來的。立刻,一股不詳的預感襲遍了我的全身。來美國學習工作十多年了,這是第一次接到國內的電話。我趕快翻身起床,搶過電話,小弟在那一頭沉重地說:“爸爸已於昨天去世了。”母親在電話那一頭說:“昨天我在陽台上涼衣服。聽見屋裏大叫一聲,趕快進屋,就見你爸爸倒在了床上,聽了聽心髒,已經沒有了跳動。”放下電話後,一夜都不能成寐,心情萬分地沉重。

遠處路燈隱隱照來,窗外後院裏大樹在風中搖動,樹葉象無數隻手在向我揮別。陰陰的天,濕濕的雨,父親的許多往事潮漫潮漲地湧上來。心中布滿了一種蒼涼的感覺,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又一次回憶起二三十年前的一樁小事,我也不知為什麽,這樁微不足道的小事竟如此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腦海裏,那是我終生的一個遺憾。

父親是一位長期從事電力工作的技術人員,一個老實人,誠實人,正直人,正派人。象當時千千萬萬個青年人一樣,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背上了政治黑鍋,被劃入限製使用範圍。他自一九五三年從浙江大學電機係畢業參加工作後,工作上是業務骨幹,政治和升遷上卻一直受到壓製,被區別對待。這使得他脾氣有點古怪,也使他辦事說話十分地謹慎。因此曆次運動中並未挨整,成為右派什麽的。他曾說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樣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他才真正受了點衝擊,進了學習班。長期的壓抑,不公平的待遇,有誌不能伸,父親的心中很苦悶。記得文化大革命初期一個風清月朗的晚上,他向我講起了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故事,講得非常地精彩,我知道父親心中的抱負,生不逢時矣。

文化大革命中,大批幹部下放“五七”幹校,他自然逃不過。離開武漢的前幾天,他心情不好。他們單位被下放到鄂南山區通山縣。如果他走了,家裏就剩下了我們弟兄三個,我老大,那年十二歲。母親當時生活在另一個縣城,一九六四年湖北省長張體學到鄂北山區搞“四清”,帶了一個巡回醫療隊,母親是眼科醫生,經組織安排也去了。“四清”以後,因當地醫生奇缺,又經組織安排,留在了當地。從此我們家一分為二,父母過著牛郎織女的生活,我和兩個弟弟同父親一起住在武漢。 要走的那天,父親一大早出去了,回來時買了一小罐四川出的金鉤豆瓣。那罐子很漂亮,十分小巧,上了釉光,古樸古香中透著一股文化氣息。在文革那物質極端匱乏和摧殘文化的年代中,這小罐煥發出來的生氣是那樣地讓人耳目一新。我們一家人都十分喜歡吃這金鉤豆瓣。那味道極好,辣辣地,有麻油香味,很下飯。要下放了,父親什麽都沒帶,隻想帶一罐金鉤豆瓣去通山。 父親進了屋,將小釉罐子放在桌子上,就去收拾行裝。東西很少,他很快就收拾完畢,然後把我們弟兄三個叫到一起,叮囑我們在家裏要好好的,互相愛護,不要打架。我們弟兄三個蘿卜頭一般高矮不齊地站在他麵前,我心中很難過。父親帶著一頂當時很時髦流行的軍帽,洗得都有點泛白了。他喜歡這頂帽子,老是帶著。他滿是胡茬的臉上,駕著一付眼鏡,鏡片後目光充滿了擔心,焦慮和迷茫。他不放心,可是沒有辦法。父親不善言辭,我們父子四人就這樣默默地對望著。 父親看看小鬧鍾,該走了。 他拿起行裝,走到門口,回過頭來望了我們一眼,沉默了一下,然後走了。我跟出門,走在他後麵,一直到宿舍的大道旁。他讓我回去,我站住了,看著他心事重重地離去。他走遠了,看不見了。 我在外麵待了很久,才慢慢地回到家裏。一進門,赫然看見那個小罐子還放在桌上!忘了,父親忘了帶他喜歡的金鉤豆瓣。

我知道那天所有去五七幹校的人都要經過航空路口,這是市委的統一安排。我們住的電業新村離那裏不遠。我抱起罐子拔腿就跑。 跑了一裏多路,就見航空路口紅旗招展,鑼鼓喧天,高音喇叭播放著革命歌曲。一輛輛解放牌汽車披紅掛彩,載滿了去五七幹校的人們。車上的人胸前都掛了大紅花,手裏揮舞著毛主席語錄本。我抱著罐子鑽進了夾道歡迎的人群,在過往的車輛上尋找著父親,想把裝有金鉤豆瓣的罐子交給他。 我在人群裏擠著鑽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過往的車輛。這時我才明白,原來去五七幹校是很光榮的,要有人歡送。我的爸爸沒有人歡送,我的媽媽遠在幾百裏的地方。沒有人歡送爸爸,連他想要的金鉤豆瓣都忘了帶走。我當時是多麽地希望看見父親,交給他這罐金鉤豆瓣。到了通山後,沒有了金鉤豆瓣,他拿什麽下飯?我急得快要哭了。 看呀看呀,有幾次遠遠地看著有點象爸爸,等車子走近了發現又不是爸爸。慢慢地我開始失望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所有的解放牌都通過了,人群都散了,鑼鼓聲沒有了,高音喇叭不唱了,隻有我,還抱著小罐子站在航空路口。一個小男孩滿心蒼涼地站在那裏,他的父親去了遙遠的地方。 我已經記不起後來是如何處理那個小罐子的,但有一點很確定,父親在通山沒有吃上金鉤豆瓣。 二十多年後,當我已經是當年他那個年齡的時候,向他提起過那罐金鉤豆瓣。他說那天他乘車經過航空路口時,心裏不存希望,但還是努力想從人群裏發現我們兄弟。他沒有看見。

文革後,父親一切才開始正常。由於業務精通,一九七九年他被派往瑞典驗收由電力部引進的大型電力設備。當了二十多年的技術員,短短數年間連升數級,最後以教授級工程師退休,終於有了一個圓滿的人生和事業。同事們和家人都為他高興。我們兄弟也都爭氣,文革一過都考上了大學,學有所成。我留學美國,取得了碩士博士學位,在美國從事醫學科學研究。小弟也是武漢一家醫院的兒科主任了。 在父親去世一個多月前,我從美國給他打電話,夥同家裏人要給他祝壽,要在武漢市最好的飯店給他慶祝七十大壽。我已經訂好了飛機票,專程回國為父親祝壽。可是我又一次落空了。他沒有等到這一天就走了。他大概是又忘記了。一個大男孩又一次失望地難過地站在路口,滿心蒼涼,他的父親去了遙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九日(原文載於美國《世界日報》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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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深意長,頂! -錢莊- 給 錢莊 發送悄悄話 錢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1/2010 postreply 16:22:00

    不錯!值得懷念的往事。。。 -不明則問- 給 不明則問 發送悄悄話 不明則問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2/2010 postreply 09: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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