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向毛主席保證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離奇的事情,可是他給我講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故事,時間地點細節,讓我根本無從懷疑它們的真實性。他那麽認真地看著我,眼神憤怒激動,我瞠目結舌,驚悚之感從頭到尾控製著我的身體。
“他們是如何盯上你的?”好不容易,我壓製住了害怕的情緒。
“不知道。這幫混蛋,真他媽的!”這個麵孔如此斯文的白麵書生一句又一句地罵著髒話。
“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心裏不斷地告誡自己冷靜。
“到洛杉磯後三個月”。
“你怎麽能證實呢?”
“證實?舉個小例子,隔三差五,我晚上洗澡時都會有人敲窗戶。我公寓樓上有個白人女鄰居, 40 歲左右,白天從沒見過,可晚上 9 點半左右,隻要我一開門,她就會出現在門口的附近,眼神萎縮地看著我。”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要幫我,現在沒人能幫我。。。”黃暮秋的聲音突然變得軟弱無力。
我不斷地點頭,其實心裏也很無助。
“搬家吧,我幫你問問同學,找找房子。”我說。
“我已經搬了三次家了。他們很快就能找到我。”
“那我和你去報警?找學校?找領事館?。。。”我不知道還能給出什麽樣的建議。
“沒用的,都沒有用。”他快速地答。
我 沉默了。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餐館裏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就剩下我們一桌。要的飯菜擺在桌上,基本沒動,早已經涼透,濃重的醬油色讓我看著倒胃口。店裏的小姐故意地在我們旁邊走過來又走過去,一遍遍地給茶壺添加熱水,暗示該結帳離開了。
“你要幫我。。。”他又重複了一遍,眼睛期待地看著我。
“一定會的,”我很篤定地對他微笑,“隻要我能做的,告訴我怎麽幫你”。
他舒了一口氣,垂下了眼睛,心情好象放鬆了一些。然後,他突然轉變了話題,問我能不能介紹他結識阿城,說阿城曾為北大設計過校刊的標誌,他很欣賞。我說當然,哪天忙完朋友們聚聚。
(五)
三天後,殺人事件就發生了。
事隔那麽久,這是我第一次坦露內心,此事至今我也未能放下,是藏在心底的磨折。
回想事發隔天,當我知道消息時,隻覺得大腦斷電一般刷地變成了漆黑,轉圈 360 度,伸手不見五指,完完全全喪失了思維的能力。內心很難過,什麽原因說不清楚,總之是五味雜陳,翻江倒海,震驚恐懼。自責悔恨,懷疑虛弱,簡直都不敢靜下心想。
我坐在混錄間發愣,什麽都不會做了,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擔憂黃暮秋殺人後會被如何處置,更不解他為何要殺人。我一閉上眼,就想起他求助的眼神和他說的話:“你要幫我。。。”。
托尼是冷漠而從不管閑事的人,但還是看不下去,就對我說:“振作起來,每個學生的混錄時間隻有一星期,排在你後麵的人不會因為你的情緒而推遲。”
我無表情地望著他。
托尼沒有絲毫憐憫,冷冷地說:“你的朋友是幻想症,你這個笨蛋。”
幻想症???我的心就被像電擊了,我怎麽沒想到???我怎麽沒感覺???我怎麽看不出???難道我自己也有問題???如果我知道,如果我送他去看醫生,如果吃幾片藥,如果我說了一句有用的話,那悲劇可能就不會發生,那兩個無辜的生命就不會消失,黃暮秋的大好前途就不會嘎然而止。。。其實這就是一念之差。如果。。。如果。。。,可是沒有如果,覆水難收。
學過曆史的人,總是時刻感受個體的卑微,像塵埃,灰塵的力量,那麽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然而,隻有精神,如果能夠表達,如果能夠感染客體,那種力是不可估量的。陌生人之間的感應是靠天的安排,如果有超意誌的東西存在的話,不知道,我不信主,主要是不喜歡那種強迫信奉的方式,但冥冥中我感受到超大力的存在。我無法不自責,我恨自己沒有足夠的精神力量,去影響他人。黃暮秋如此高傲,萬不得已,他不會把內心的隱秘告訴我,就像一個溺水的人,伸出求救的虛弱手臂,可我卻沒能拉住他。
托尼說他要陪我去法院看黃暮秋出庭,我不相信地看著他,他微微一笑,我從未見過這個冷麵人的溫和。
回想起出庭那天的情景我現在心裏也不舒服,我和托尼坐在角落,相信沒被人注意。我看著黃暮秋,他極為平靜地坐在那裏,與其說平靜,不如說安詳,嘴角有一絲絲不察覺的笑意,嘲諷的笑意,當然,那可能隻是我的感覺。從頭至尾他都是沉默。
後來,他被判精神不正常而殺人,關在監獄裏的精神病院。
兩個月後的一天,導演謝晉從聖塔巴巴拉打電話給我,讓我周末去在 UCSB 教書的白先勇家接他,並討論一下《最後的貴族》的劇本,改編自白的小說《謫仙記》。我開車到達聖塔巴巴拉時已過了晚餐時間,但他們還在等我,所以寒暄之後就直接去了一家牛排館。那次是我和白先勇第一次見麵,我對他的文字景仰,見麵當然愉悅。謝白二人都喜歡喝酒,喝了幾杯就興奮了起來。萬萬沒想到白先勇突然問我,說你們學校剛發生了一件學生殺人的事件,你聽說了嗎?那個學生可是聰明非凡,實在太太可惜了,怎麽就沒有朋友事先幫助和阻止呢?我一下子喉嚨被卡住,什麽也沒有表示。於是他們就熱烈地議論了起來,我那時的感覺,不瞞你們說,簡直就像是個罪犯。我默默地聽著他們惋惜感歎,突然鼓起勇氣,挺起胸膛,說我認識他,他是我的朋友。他們倆兒很詫異地看著我,沒有說話,最後問了一句,難道你不知道他生病了?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當天夜裏,聊到很晚,我就住在了聖塔巴巴拉。回到旅館,想去洗了個熱水淋浴,突然我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經過幾個月後,忽然情緒潰堤,連我自己也感到訝異。
(六)
兩年後,又是這個季節,我早已畢業離開了學校。
冷風裏的一天,我想起了黃暮秋,就決定要去監獄看他。我開始探尋他的消息,好不容易找到了舊時的報紙,得知北加州的納帕穀,有一個加州最大的精神病監獄,我有一個電影學院的同學,他姐姐就在那裏當護士。於是,我買了一張機票,飛到了奧克蘭機場,租了一輛福特車,獨自往北開了 2 個多小時,到達了索諾瑪。同學的姐姐把我引進監獄的接待室,獄警根據我提供的資料查找犯人,結果告知沒有此人,我非常沮喪,孤獨一人又開車返回舊金山,看著車窗外一層層金黃色的落葉,就像在尋找那落葉下的腳印。
回來後,我仍不甘心,繼續努力,八方搜尋,終於得到了他被關在聖伯納汀監獄的確切消息。我打電話給阿城,說我曾答應過黃暮秋要介紹你們認識,一諾千斤,你要和我一起去,阿城說好。吳天明當時也在洛城,說他也要去。
那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先開車去了聖蓋博市的一家叫做“媽媽家”的外賣小館,還未開門營業,就坐在外麵的停車場等候。終於店員小姐來開門,我就把冰箱裏麵的鹵豬腳醬牛肉豆腐幹等買了一大堆。接上阿城吳天明後我們就上了路,路上我說心裏有點沉重,他們則說見到朋友時要神態明朗,萬不可唉聲歎氣。
兩個小時後,我們到達了監獄,一切順利。接待室的女士讓我填寫了一些表格,然後很快地找到了黃暮秋的資料,她讓我們坐在旁邊等候,還說幾乎沒有人來探望過黃。 5 分鍾不到,有個腰上掛著槍的獄警從裏麵出來,叫我的名字,並讓我們跟著他走。我經常看到電影裏美國監獄的鏡頭,以為也會去一個幽暗的小窗口,拿著電話跟犯人講話,想想要體會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我微微有點兒激動。
不過獄警並沒有把我們帶到那裏,而是出門引導我們進入了一個露天的,四周圍著鐵絲網的空間,麵積有 20 多平米,裏麵有一個釘死在地上的長條木凳。我必須承認當時有點兒緊張,但表麵上好像很自然鎮靜,別人看不出來。我把吃的東西放在木凳子上,自己也坐下,吳天明阿城都站著,阿城還把胳膊交叉在一起。
很快,黃暮秋就被帶出來了,他身穿犯人的衣服,不過幹幹淨淨的,看不出絲毫的滄桑,他滿臉笑容。表情那麽自然,對我們的探望一點沒表示出訝異,反而是我有點兒不太自然,我裝的能力很差。我跟他說帶來兩位朋友,給他們互作介紹,看得出黃十分高興,吳鍾都是經曆豐富之人,回應的很得體,就像是見到熟識的老朋友。吳天明還突然和黃說起了流利的方言,嚇了我一跳,我對口音極為敏感,小小的一個特征都能迅速判斷出背景,可是黃暮秋普通話說得實在太好,我居然不知道他是外地人。
探望的時間隻有 30 分鍾,我主要是關心他獄中的生活,每天做什麽,有無危險等。他說在學彈吉它和畫油畫,每星期固定有心理師來找他談話,我問談什麽?他說就像是國內一幫一,一對紅,那種政治思想工作,我們都樂了。阿城問獄友呢?黃答關在這裏的都是精神病人,天天鬼哭狼嚎,他剛來時覺得驚心動魄,大多數犯人需要切身的幫助。我問什麽意思?他笑笑說,比如說吃飯,如果沒人管,有的犯人就會永遠地吃下去,直到撐死,控製不了自己。
時間過得好快, 30 分鍾就像是 3 分鍾,獄警走過來,說時間到了。黃暮秋有點兒不舍的樣子,我把吃的東西給他,他也沒表示什麽,阿城拿出紙筆,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遞給黃暮秋,說如果能出來,跟他聯絡。黃跟著獄警走了,回過一次頭,我跟他招了招手。
回洛杉磯的路上我開車,不想說話,他們兩個東一句西一句的聊著。
突然我問:“你們看得出黃暮秋有病嗎?”
他們靜默了一會兒,阿城說:“完全看不出來”。
這句話,讓我心裏釋然了很多。
-----------------------------------------------------------------
今天寫下這個真實的故事,就是為了放下我自己,盡管至今為止弄不明白發生這件事的必要,但我已經不想再弄明白了。人的一生裏,其實都是偶然,偶然就是必然,讓我體會到了宿命。萬事順其自然,看見這座山,就看不見那座山,殊途同歸。
感謝叫叫星期三貼的那篇《天兒涼了。。。》的文章,讓我又有了動筆的願望;感謝夢男小兄弟提出的放下,讓我今天寫完就從此放下這件事情。
(全文完)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