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2000年2月9日,星期三
明天就要去溫哥華看長秋了,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如果我什麽也做不了,就把這些字留給她吧,我所擁有的最珍貴的就是這些了……。
我過去沒有記日記的習慣,因為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本不需要日記本的‘日記’。過去的這些年這本‘日記’在我腦海裏翻動過至少一千遍,那上麵的每一天都像剛剛發生的一樣。我熬夜把這本‘日記’寫出來是為了長秋,為了讓她看。這本日記沒有日記該有的具體的時間,但是心情是當時真實的心情。不過我相信那些日子對長秋不是陌生的,那些都是我們一起經曆過的 ————
某年某月某日
寒假放假從北京回到家,聽到廣勝講的第一件事就是長秋在學校被欺負的事。廣勝說長秋被孫老師欺負,她氣得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直到最後昏死在操場的雪地上。
我聽了感到無比震驚。
我在家休息了一天就拉廣勝去看電影,在路上我們碰見麗華,麗華也氣憤地講了一遍長秋的故事。我想麗華是高看我了,她想的是我這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應該可以評評理。我就讓她回去告訴長秋當小草也沒什麽不好,小草的生命力比什麽都頑強。不過長秋的事這時就像一塊大石頭堵在我的心口。
人對於自己沒有辦法經曆的事都有一份好奇心。想我那時在烏什窪中學一路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老師們對我過分的好都讓我有負擔了。
那天在黑乎乎的電影院,我一邊看著電影,一邊在想著長秋的故事。
長秋是我見過的最弱小可憐的人。
在家裏,從小鄰居的大人們唬喝自己的孩子們時總愛說:“再不聽話就讓你跟長秋一樣!”因為長秋她媽會朝死裏揍她嘛。在學校,從小學到中學,不出眾也就罷了,她還混得整天被人欺負被人變著法兒地整治。在家和學校以外?那不是就連我自己也狠狠地欺負過她整治過她嗎?我突然感歎為什麽這麽多的罪過都正好讓她一個人趕上?在漆黑的電影院裏我不用閉眼睛都可以想象得出對她來說世界一定是充滿黑暗的。
我想起來剛才麗華一再說長秋的作文是最好的。我當時想那不是矮子裏拔將軍嗎?就憑麗華?她說的好能有多好?
電影快放完的時候我的好奇心被完全地激發起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長秋的作文了,我好奇她這樣的人能寫出什麽?
我找到麗華說出想法,但我告訴麗華不能說是給我看的。長秋每次看我的眼神就像一口冰窖,她是不可能把她的東西給我看的。她這樣對我我能理解。
長秋的作文和文章真的不錯。我在烏什窪中學這些年我知道烏什窪的最高水平是什麽,孫老師也應該很清楚這一點。我仔細地回憶了一下孫老師這個人,這個人真是太小人了。
在所有的文章裏,那首詩‘前麵的路不是黑的’把我給震住了。這首詩寫得太牛了,把我給驚呆了,像她這麽可憐的人,一直被人欺負的人,一個生活在黑暗裏的人怎麽會有那麽牛的心思?如果是我寫出這樣的詩,我可以贏得一聲平凡的喝彩,可是長秋能寫出這樣的詩,那就是非凡了,她應該可以贏得上天的喝彩。
原諒我沒有把你的文稿投寄給任何人。我是把你的文章抄寫後帶到北京去了,那隻是給我一個人看。因為我堅信能真正讀懂你的人隻有我。
某年某月某日
暑假從學校回到家,廣勝說長秋又被人欺負了,這次全校人都在傳笑她,就因為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報考了北京的大學。
廣勝說:“我還想報外國的大學呢,可惜誌願表上沒有。人家報什麽學校那不是人家自個兒的事嗎?小地方的人就這德性,沒見過世麵,誰打噴嚏打得響了點兒都能嚇死一堆人。”
廣勝又說:“哥,這次你也被人利用了一把,他們掄起你這個榔頭來砸她呢。”
長秋‘不知天高地厚’?我倒不吃驚。我知道那就是她,我了解的她。
一個從來都沒有理想的人怎麽會理解一個有理想的人?無論她做什麽我都不會笑她,就算全世界都笑她我也不會,因為我是理解她的。
如果她落榜了也沒什麽,我會去安慰她。我也是可惡的人,因為我也欺負過她,我真的想找個機會好好彌補一下。我想站在她麵前對她說我理解她支持她,對過去我感到抱歉,我願意接受她的懲罰。
某年某月某日
長秋考上大學了。
小地方的人就是這樣,現在人們又把她傳得像個傳奇,大人們教育自己的孩子現在會說:“看看人家長秋,從小沒爸孤兒寡母的受盡欺負,可人家爭氣,人家多有誌氣……..。”最高興的是長秋的媽媽了,她像是抓住了一個傳奇,長秋成了她眼中的尤物。長秋總算是翻身得解放了。
可我跟著高興什麽呀?我已經完全沒有機會彌補我自己了,上天根本不給我這個機會。我有些絕望,我感到我要受到上天的懲罰了。
某年某月某日
我媽說長秋她媽說長秋要上什麽英語培訓班想出國,為了上培訓班長秋把大把的錢扔出去,長秋的媽媽很難過。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在城裏有一份好工作對這個家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可她還不滿足,她到底想要什麽呀?像她們這樣的家底,她出國會遭多大的罪啊?長秋的媽都哭了。
我聽了並不吃驚,她就是那個我了解的人,她一定會那樣的。
嘿,出國英語培訓班,我也要去報一個。
我要利用培訓班的機會好好地表現表現。廣勝說尹家的女孩是很難追的,不知道她們到底喜歡咋樣的人。長秀一直是廣勝眼中的女神,以前他們的關係都不錯,可他也就隻有看著女神的份兒。很多人追長秀都铩羽而歸,廣勝在長秀麵前根本不敢提情啊愛的,這樣大家關係不至於僵掉。廣勝喜歡長秀就隻有一個字“等”。
我苦笑了,我們這真是兄弟一心。
某年某月某日
出國英語培訓班的日子。
在培訓班長秋像是一個精靈,她身上滿是青春,夢想和朝氣,就像她自己說的‘前麵的路不是黑的’,她在勇敢地叩擊命運之門。
看到補習班的那些人對長秋獻殷勤我真著急了。長秋對所有的人都客氣有禮,唯獨對我還是像冰窖一樣。上天的懲罰就這樣降到我身上了。我成了近水樓台空得月了。
尤其可恨的是楊山虎。他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早兩年畢業?牛皮哄哄的。遇見楊山虎讓我有了一生中從沒有過的挫敗感。
他還開車把長秋送到家門口,長秋是不是已經喜歡上他了?
罷,罷,罷,如果長秋真喜歡楊山虎那樣的,如果長秋為了楊山虎而放棄出國,那麽她就不是那個我了解我喜歡的人,是我高看她了,我被她的那些字給騙了………
如果是那樣我就解脫了。
如果是那樣上天對我的懲罰就結束了。
某年某月某日
我托我媽送去給長秋出國用的錢被退了回來。她就是她,我了解的她,我還是不吃驚但我憂心。我什麽忙也幫不上了,我隻能爭取早日去溫哥華看她吧。
我祈禱在加拿大她能遇見好人,關心她,但是千萬別愛她………….,我祈禱……………
某年某月某日
終於又看見她了,這回不是在夢裏。
她在我的麵前就是一株高貴的天山雪蓮,在懸崖陡壁之上、冰漬岩縫之中傲霜鬥雪、頑強生長的天山雪蓮,是不經探險難以摘取的天山雪蓮。雪蓮是造物主賜給新疆的“仙物”,而我好想把眼前的這株“仙物”放進我的背包裏背在身上,我隻想好好地疼惜她。
她現在登上山頂翻了身,她在鬆雞山上對我是左一挖苦右一揶揄,我的自尊心在她麵前成了垃圾。什麽厚黑學,我要是有那天份還至於委屈自己過這種鬼模鬼樣的日子那麽多年?
女人的小心眼真是針針刺人骨啊,愛一個人就得忍受針針刺骨,尤其是像我這樣一個背負懲罰的人。就讓她把所有的氣都撒盡了吧,那樣從此以後她就可以平和地對待我了。
不過看著她卯足勁兒地欺負我,我的好奇心又上來了,我多想能夠成為她的愛人,我想體驗在愛人的懷裏她會是什麽樣子?
從山上下來,她好像對我有點兒意思了………..
99年農曆春節 大年初三
我特意把這天的日子寫出來是因為這一天的事情是我獨自經曆的。
我特意選今天去給奶奶拜年是因為我覺得今天家裏拜年的人會少一點。
奶奶對我真是好,她執意要煮餃子給我吃。
我對奶奶說我要去加拿大找長秋了,這些年我都是掛念她的,我喜歡她。
我一提長秋奶奶就哭了。她說長秋太苦了,這些年她一個人在外麵太不易了,她在外麵連一個貼心的人都沒有。
奶奶說那你就跟著她吧,這孩子脾氣倔可是心善,你對她好她知道,她知道。
奶奶說你去找秋兒,秋兒就有福了,我秋兒有福啦。
奶奶說這句話時她的臉上還掛著淚但是她卻笑了…………..
我讀著日記熱淚又一遍遍地流過我的臉頰滴落在日記本上。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我用朦朧的淚眼在屋子裏搜尋,我感覺一凡他沒有走,他就在什麽地方,我知道一凡有通天的本領,他知道的,他一定知道這一刻我最想要的就是看見他。我甚至跑到門口一下子拽開了大門,我以為他就會奇跡般地出現在我麵前。
可是屋子裏好像連一點點他的味道都沒有留下,門外也是空空蕩蕩。
我無比地失落卻又在內心掙紮著對他的無限渴望。我想起來他在紙團上寫給我的話‘如果你也需要我留下來,那麽你就大聲地喊,無論我身在何處,我一定會聽得見’。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回屋子來到窗前,我把落地窗的半扇窗門完全推開,我迎著二月的寒風對著遙遠的山大聲呼喚:
“孟一凡,你 - 回 - 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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