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戀 (文革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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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戀(文革舊事)

 

這是多年前文革中的一個普通故事,全國各地到處都有發生。

            母親科室裏有個小王護士,和王昭君是同鄉。從她身上,你能看見絕代美人王昭君的遺風。 她眉如柳黛,眼含秋波,嘴唇豐滿性感,微微一笑,雪白的皓齒光彩照人。她開懷大笑的時候,老是喜歡用手背半遮著臉,朗朗的笑聲從素手後麵飛出來,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古代河上春遊的仕女。她和西施患有同樣的病,胃下垂。痛的時候,用手撐著心的部位, 讓人誤以為是心疼。每到這時,她就雙眉緊顰,玉容摧毀,哀哀微吟,讓人十分憐憫。她那美容不但讓男人們心動,也讓女人們心儀。每當小王護士在醫院澡堂洗澡時,醫院家宿宿舍裏的女人們就互相傳播:“快去澡堂子洗澡去,小王也在洗。”她們的丈夫們這時就站在門口或窗前,滿眼羨慕地看著自己的女人們興高采烈地去洗澡,恨不能來世也投胎做女人。

            小王的家庭成份不錯,政治上很要求進步,一直在申請入黨。那個時候的政治氣氛,對黨的忠誠是一項時尚和光榮。入黨更是一件人人企盼的事。不幸的是,在那個將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視為醜陋的年代裏,她的美麗成了她最大的缺點, 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小資產階級情調什麽的。因此黨組織對她很慎重,考驗的時間比別人長,她的入黨申請遲遲得不到討論批準。她很苦惱。

            小縣城有一個隸屬中央一機部的戰備工廠,專門生產坦克發動機用的油嘴。是當年為了戰備的需要從外地遷到這裏來的。那時的一切都采用森嚴的等級製度。工廠也有國營和集體之分。國營工廠的工人工資待遇高,勞保福利好,吃的是皇糧。國營工廠裏麵,又有中央單位,省級單位和地方單位的區別。中央單位的國營企業,全縣就此一家。幾千人的大廠房在城關鎮郊區黑壓壓一片,神氣活現,連冒煙的煙囪也比別家的高,比別家的粗。當地要是有誰在裏麵當工人,或是嫁給裏麵的工人,那自然是非常榮耀的事。那份感覺不比在朝為官差,優越感是十分明顯的。工廠裏有一個清華大學畢業的工程師,淨白的寬臉上帶一副度數不太高的秀琅眼鏡。他出身書香門第,文質彬彬,學者風度,且為人正派。經人介紹,認識了小王護士。那真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他們倆走在城關鎮古樸的石板街道上,經過灰瓦房的店鋪前,讓人耳目一新,羨慕不已。有人稱他們為天下第一相好。

            我那時還是一個不諳事的少年,有空的時候,喜歡坐在醫院母親的科室裏,看母親給人們治眼疾。母親德高望重,醫術好,總有看不完的病人。那些憨厚樸實的鄉下人,長長一溜地坐在長條凳上,或蹲在地上,耐心地等著叫自己的號。他們視醫生為神明。病人大多患的是沙眼,紅眼病,白內障。這和當地衛生條件有關。母親一絲不苟地檢查病人,翻眼皮,點綠黴素,開處方,向他們講述最基本的衛生保健常識。消毒盒裏的棉球沒有了,母親就吩咐小王護士加滿。病人需要配眼鏡,就吩咐小王護士驗光。兩人配合得很好。小王護士是正規護校畢業的,業務上對母親很尊重。母親自然也對小王護士很客氣,知道她有政治上的要求。

            工程師經常來科室找小王護士。 小王忙著,他就坐在一旁看著。穿著白大褂的小王護士每到這時就顯得特別地輕靈,流光溢彩,步子中有一種舞態。工程師的雙眼自然是離不開小王護士的倩影,滿眼止不住欣喜的神情。小王護士的白色護士帽從來都不把烏黑的秀發全部遮住,而是留一絡在外麵。那是一種精心的設計,讓她的青春美麗充分體現出來。確實,小王護士的每一部分都是漂亮的,包括每一根頭發絲。她經過工程師身邊時,雙眼會情不自禁地向工程師瞟去。在那一瞬間,我可以看見兩人的目光裏閃著一種奇異的光彩。母親自然也感到了這一點,我們常常會心地一笑。工程師很開心,有時逗著我玩,講一些很有趣的天文地理知識,還送“十萬個為什麽”叢書讓我讀。我很喜歡他淵博的知識。

            醫院附近有一條不大的河流,沒事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到河邊或玩或看書什麽的。河灘很寬,站在軟軟的沙子上,河風吹著額頭,心境非常地開闊。這裏群鳥飛翔,灘塗上不時有仙鶴飛來,立在淺水中,用一隻腿站著,潔白的羽毛在陽光的照耀下非常的美麗。那長長的脖頸一彎,尖嘴往河水裏啄著。小魚們就被噙在了嘴裏。真是閑雲野鶴美如畫。河邊有許多蘆葦叢,靠著水邊,我常常躲在蘆葦後麵看書。泥土的芬芳和著清亮河水的嘩嘩聲跟著融入了書中的意境裏,令人陶醉。

            一天我正沉浸在書的情節裏,一陣笑聲從空野裏傳了過來,非常迷人動聽。是小王護士的笑聲。我覺得詫異,撥開蘆葦,看見工程師和小王護士肩並肩地向我近旁的一片桃林走來。工程師說著什麽有趣的事,惹得小王護士不停地笑。他們在桃林裏離我不遠處站了下來,停止了說話,互相對望著,兩情依依。四下裏空無一人,桃林正盛開著桃花,滿枝滿頭。粉紅的桃花被春風一吹,紛紛落了下來,落在了他們的頭上,落在了他們的臉上,落在了他們的肩上,落在了他們的身上。有一瓣桃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小王護士的睫毛上,象一片小小地紅雲。工程師欣賞了一會,然後用口輕輕地將那瓣桃花吹落。小王護士微微閉上了眼睛,雙頰泛起了桃花一樣的豔紅。我那時對男女之間的事似懂非懂,從蘆葦叢後麵窺到這一幕,臉上發燒發燙,春風起得緊,桃花無聲無息地在這一對戀人的身邊飛舞盤旋,將他們裹住,纏著。我看得發羞,抽回身來,心裏發跳,好象自己做了虧心事一般,不該偷看人家的秘密。

            為了紀念毛主席6.26關於醫療工作的光輝指示,醫院組織人下鄉巡迴醫療,母親和小王護士都去了。幾個月後,她們從鄉下回來,都曬黑了。母親講下麵缺醫少藥,燒飯時煙熏火燎對眼睛十分有害。有一戶人家四口眼睛都瞎了,害的都是白內障。在十分簡陋的情況下,卸下門板當手術台,母親給四個病人都開了刀,使他們重見了光明。

            一天中午,母親科室來了幾個農民,帶著雞蛋、黃花、木耳、還有一隻老母雞,送給母親,他們象拜菩薩一樣地向母親作揖,原來就是那幾個被母親治好白內障的瞎子們。農民的感情十分樸素,感恩帶德的話反複嘮叨,說了一籮筐。母親卻十分地不自在,因為她在政治上是受監視的,死活不肯收下禮物。幾個農民哪裏肯聽,站起身來,習慣地拍拍屁股上的灰,都走了。走不遠,還回過頭來,露出黃黃的大板牙衝母親一笑,說以後還要來謝。他們走後,母親望著一堆東西直犯愁。我卻非常喜歡那隻老母雞,她的雞毛非常漂亮,用來做毽子再好不過了。

            那時候的政治運動特別多,隔三差五就來一個。不久,上麵傳答下來了中央文件,要清理階級隊伍。曆來的政治運動,總有一部分人高升,另一部分人則倒黴。果不既然,母親倒了黴。為了入黨,小王護士向黨支部揭發了母親收受貧下中農財禮的行為,被認定是變相剝削,母親在醫院裏受到了批判,並被監管勞動,改造剝削階級思想。每天下了班,吃完晚飯,全醫院的人都去參加政治學習,而母親和其他幾個有政治問題的人就去勞動。我晚上從學校參加政治學習回來,看見昏黃的街燈之下母親拖著疲憊的身子清理陰溝,心裏很不是滋味。母親治病救人,受人擁戴,卻落得如此下場,心中之情難以平靜。那美女是妖精,哼!我一看見小王護士,就覺得她是變成美女的蛇,十分地可惡。

            工程師還是經常來找小王護士。看見我們,多少有點尷尬,他搭訕著和我們說話,大家都有點不自然。有一次,正好有一個賣紡織娘的農夫從醫院走過,關在小竹籠子裏的紡織娘鳴叫得歡,十分好聽。看見我喜歡,工程師喊過農夫,買了一隻紡織娘送我,討我喜歡。他在試圖彌補裂痕。

            那年夏天十分燥熱,父親又在外地工作。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家務活我主動擔當下來了。我們那個醫院家屬大院,幾十戶人家共用一個水龍頭,用水得排隊。因此,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洗一家人的衣服。一是可以盡情地用水,不用擔心有人在後麵等,二是不想見任何人,為母親的事心裏沒好氣。可我畢竟還小,洗夏天的衣服還好,遇上洗床單,力氣就不夠使了。

            一天晚上我又在月光下洗床單,母親勞動還沒有回來,院子裏就我一個人。由於力氣太單薄,那被單怎麽也擰不動。正累得不行,就聽見一個人對我說:“這麽晚還在洗床單呀,一個小人,怎麽洗得動?”

            我抬起頭來,一位月光美人站在我麵前。小王護士穿著短袖緊身衫和裙子立在水池旁。

            “我來幫你吧。”也不等我言語,她就主動上前從木盆裏拿起被單來清洗,非常利索。“我不要你幫忙。” 我沒好氣地對她說,聲音有點粗暴。

            她怔住了,停下了手,抬起頭來看著我,有點不知所措,眸子在月光裏閃著一種近似哀求的目光,胸脯也起伏得厲害。我明白了,她是存了心要來幫我的,沒準她暗地裏注意我多時了,說不定還不止這個晚上。想到我在河邊也偷看過她,心裏撲通跳了起來。水嘩嘩地流著,美人和少年就這麽站著。我的心軟了,她畢竟並不壞,還有良心。

            她又低下頭去清著被單,光滑潔白的雙臂揮動著,反射著月光的秀發垂在胸前一晃一晃,美妙的胴體在融融月色裏上下起伏著,象七仙女涴紗。清涼的自來水擊著她的玉臂,細碎的水花濺到我的臉,絲絲涼意帶著她的體香。我就這麽近地看著她,一聲不響,一語不發,我被她和這淡藍的月色徹底溶化了。

            因為母親政治上的原因,我在和小夥伴們的相處中處於劣勢。 特別是一些黨員的孩子們,老想欺侮我和弟弟們。一天我打架了,一個人和支部書記的兩個兒子打,用乒乓球拍把他們的腦袋打破了。心裏憋著一股勁,下手特別狠,因為他們欺侮我弟弟。

            望著自己血流滿麵的兒子,支部書記的老婆站在院子當中對我破口大罵: “你媽媽是反動學術權威。你是小兔崽子。你敢對無產階級動手,想翻天。”

            我闖禍了,心裏並不服氣:“他們兩個打我一個還打不贏,狗熊。”

            “我操你媽。”支部書記的老婆口出穢語。

            “你用什麽操?”我一句話,逗得圍觀的人群一陣哄笑。

這女人犯忌,俗話說:好男不跟女鬥,潑婦不跟小孩鬥。她一下被我噎在那裏,臉氣成了豬肝色。

            這時人群中有人發話了:“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是對無產階級的報複,我們大家不能袖手旁觀。” 我和眾人望去,是小王護士。她滿臉的正義感。

            第二天,全醫院各科室都貼出了大字報,我和母親成了眾矢之的。小王護士的大字報內容最尖銳,把這次的階級報複和上次收受貧下中農財物的事聯係在一起,上綱上線,一起批判。她的大字報在醫院最醒目的大批判欄裏,支部書記老婆看了十分滿意。我一個孩子十分不明白,幫我洗衣服的月光美人怎麽會對我用如此這般的尖刻語言。

            心中氣悶,我又躲到了我的世外桃園,小河邊上。

            秋天到了,河邊晚稻田的穀穗黃燦燦地在風中搖擺,一派豐收的景象。桃林裏也結滿了果實,彌散著醉人的果香,白裏透紅的水密桃沉甸甸地壓在枝頭上,在綠葉裏若隱若現,十分誘人。我摘了一個桃子,躺在蘆葦叢中吃著,想起西遊記裏孫大聖在天宮裏大概就是吃的這種桃子。吃完了桃子,倦意闌珊,在暖洋洋的秋陽下不覺迷迷糊糊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爭吵聲鬧醒了。仔細聽了聽,又是工程師和小王護士。蘆葦擋著,他們不知我在近旁,聽了一會,原來說著我和母親。

            “小孩子打架,值得這麽大動幹戈嗎?”

            “不這樣,我這麽入黨?”小王護士為自己辯解。

            入黨是靠工作上的勤勤懇懇,積極表現。不能為了入黨,讓人受罪呀。“

            “你一個書呆子,跟你說不清。”

            “人家平時也沒得罪你,工作上老幫著你。你不是說你的雙眼皮手術技術還是人家教你的嗎?為人不能以怨報德。”

            小王護士沒有吭聲,一陣沉寂。我撥開蘆葦,見小王護士和工程師坐在河堤的綠草地上。小王護士兩眼望著河水發呆,噘著嘴跟工程師賭氣,一隻手不停地揪著地上的小草,另一隻手撐著胃部,大概是胃下垂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臉的痛苦美。

            工程師看見她這個樣子,有點心軟了,用手在小王護士的背上撫摸著,關心地問:“又痛了。”

            小王護士的眼睛裏湧出了淚水,嘴裏喃喃道:“你就會欺負人。”

            “我哪是欺負你,隻是勸你在這種事上少積極一點,這黨不入也罷了。”

            “就要入黨, 就要入黨,就要入黨。”小王護士連說三遍,然後站起身來氣呼呼地就走了。工程師搞了個措手不及,站起身來攆了上去。望著她們逝去的身影,我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入黨?

 

            小王護士的表現,很得黨支部書記的賞識,她很快就成了重點培養對象。有時侯黨支部生活會也請她去列席參加。小王護士春風得意,到處都聽得見她的笑聲。但是這笑聲很快就消失了。在黨支部討論她入黨的問題時,個別支委說她的立場還不夠堅定,因為她的男朋友是一位工程師,屬於臭知識分子之類。為了保護黨的純潔性,小王護士必須和工程師斷絕關係,才能加入黨組織。

            從那以後,小王護士明顯瘦了,眼睛的周邊起了一層黑暈,她變得沉默寡言。她在做殘酷而艱難的選擇。我和母親都感覺得到,工程師到科室來找她,她已經不搭理了。那流光溢彩的眼神換成了憂傷的,回避的目光。可憐的工程師,愛她愛得那麽深,被她的冷淡弄得不知所措,每次來找她都近乎乞求。

            一天晚上,我們一家人正在吃晚飯,工程師來了,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絕望地問我母親怎麽辦?還有什麽挽回的辦法沒有。說著說著,就失聲痛哭起來:“事情怎麽會一下子變成了這樣呢?她是真心愛我的呀。我們發過誓要白頭到老。我除了是個知識分子,政治上一向清白,上大學時還是個團員。向組織上說清楚,應該不會有問題的。”那哭聲讓人慘不忍聞。處在母親當時的境地,她又能幫工程師的什麽忙呢?除了搖頭歎息外,隻有好言安慰他了。母親最後說了一句:“她會後悔終生的。”

            一切都是不可逆轉的了。工程師來科室找小王護士的次數越來越少。我最後一次看見工程師和小王護士在一起,是在冬天的一個雪地裏。那天下了班,母親把錢包忘在了科室裏,她讓我去取回家。我踏著積雪從家屬宿舍來到科室,走道的燈都關了,開了科室的門進到裏麵,拿了錢包正準備走,無意中發現工程師和小王護士正麵對麵地站在窗外一個牆角處,兩人神情嚴肅。工程師穿著一件中式棉襖,脖子上圍著圍巾。小王護士則穿著一件風雪大衣,頭發裹著一條淡綠色的頭巾。他們的身邊,一枝紅梅正開得豔,在雪地裏格外耀眼。窗玻璃破了一小塊,是當年武鬥的傑作,也沒人來修。他們的講話透了進來。我好奇,仔細聽了起來。

            工程師:“我們注定要分手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約會,我祝你入黨成功,工作上有成績。”

            小王護士:“我對不住你。生活在這個時代,沒有辦法,希望你不要記恨我。在黨和你之間,我選擇了黨。我相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我們還是革命同誌。以後請你多保重。”說完,小王護士伸手把工程師胸前的圍巾理了理,眼眶裏飽含著淚水。工程師摘下一枝紅梅,細心地插在小王護士的頭巾裏,然後無限深情地,依戀不舍地說:“你永遠都象仙女一樣地美麗。”然後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說聲再見,就轉過身去大踏步地走了。在他身後,小王護士臉色慘白,牙齒緊緊咬著下唇,極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感情。可是,一串串的淚珠還是止不住地滾落到雪地裏。

            小王護士終於經受住了組織的考驗,成了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過了不久,她嫁給了縣委組織部長,是二婚。

 

            時光流逝,滄海桑田。我們一家於文革結束後搬到了省城和父親團聚。我考上了大學,後又到美國求學工作。世事經曆多了,早己忘了小王護士。

            每次回國探親,我還是不改兒時的習慣,喜歡到母親的科室裏坐著,看她給病人治病,這樣也可以多陪陪她。和以前一樣,她德高望重,總有看不完的病人,都是來看專科門診的。有一天,護士長來告訴母親,說外麵有人找她,是從外地來的。母親吩咐讓那人進來。等她進來一看,我們不由都驚呆了,是小王護士!更讓人吃驚的是她外表上的變化,她的臉已經變形了,衰老了,歪曲了,大概是胃下垂長期折磨的緣故。她不光是胃下垂,連眼簾也下垂,鬆弛弛地搭在眼球上。她大概也認出了我,說了一聲:“喲,都長成了一條中年漢子了。”那聲音又蒼老,又無生氣。著實讓我嚇了一跳。

            母親趕快把她讓進自己的主任辦公室,我給她泡了一杯茶。她告訴母親,她得了青光眼,下麵治不好,特地來找母親。母親讓她不要著急,今天中午就在這裏吃飯,下午專門找個時間給她做一個全麵的檢查。母親讓我陪她,外麵還有病人等著。母親出去看病人了,房間裏隻有我們兩個人。莫然間,少年時代的一些記憶一下子又都湧現出來了。看著眼前的她,想著過去的她,我心中感慨萬千。不由問了一句:“你一向還好?”

            她苦笑了笑,低下了頭:“不好,一點也不好。”顯出經過世態炎涼的直率。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問我:“你現在在哪工作,有出息了吧?你那時很有誌向呢,”

“我在美國大學裏教書。” 我如實地告訴她。

“在美國教書?!”她很吃驚,努力想睜開眼睛看我,可那有鬆弛症的眼皮怎麽也抬不起來。 “那一定是高級知識分子了。”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陰暗起來,眼光慢慢從我臉上移開,望著窗外很遙遠的地方自言自語地說:“你們高級知識分子多好哇,我的丈夫本來也應該是個高級知識分子的。” 她的頭發已經花白了,一頭秀美的黑頭發不見了。那是一個美好的遙遠故事。

“你有幾個小孩?” 我看見她一臉憂傷的表情,知道她在回想過去那段刻骨銘心的歲月,想扯開話題。

“沒有。我什麽都不想要。” 她近乎竭斯底裏地喊到。

 

古時候王昭君不願買通畫師,被送到了塞外。她的正直和不幸讓人同情,流傳百世。可小王護士呢?誰來同情她?誰能理解她?

 

 

二零零九年一至四月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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