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渙：從巨人到侏儒——從毛澤東談自我

來源: 呆霸王 於 2010-09-24 08:05:0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閱讀數 : (4766 bytes)

老子說：“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按照老子的標準，毛澤東可謂是當之無愧的有力之人。且不說他白手起家最終把強大的蔣介石趕下海島的傳奇事跡，光是他左右開弓打擊分化黨內各路對手的手法就可以稱得上出神入化。論聰明才智，毛澤東在政治家當中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那 “自勝”——或者說戰勝自我——又是怎麽回事呢？自我在英文中叫ego。如果別人說你的不是，你就惱羞成怒，那麽你就有個大的自我。如果你誠意恭聽，那你 的自我就小。在英文中，ego 是個貶義詞。說某人有 big ego, 就是說這人是個好麵子、好虛榮的人。自我太大，要戰勝它就不容易了。

自 我不僅隻是你的身體。凡是你認為屬於你勢力範圍的東西都是你的自我的一部分。剛會寫字的孩子恨不得在所有屬於她的東西上都寫上自己的名字，向每個人宣告： 這是我的！所有這些東西就都是她的自我的一部分。有個玩具好幾年沒玩過了，塵土都積了老厚，但一看媽媽拿出來要送給鄰居家的小弟弟，馬上就說：這是我的！ 這個玩具也是她的自我的一部分。《史記·高祖本紀》記載：“未央宮成。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 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仲就是劉邦的二哥。當年，劉邦的老父親不喜歡劉邦而喜歡老二，因為老 二會“治產業”，今日劉邦向老父親展示自己的“產業”：這是我的！請看我與二哥哪一個的產業更多？那感覺怎一個爽字了得。他的天下就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 釋迦牟尼是王子，但對他的疆土卻沒那麽在意，他的疆土就不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

孩子的自我之中隻是玩具之類可見的財產。長大之後，能籠 絡在自我這個大城堡之內的東西就更微妙了。你的孩子考上了重點大學，把你激動得逢人就誇耀一通，你的孩子就是你的自我的一部分。有人說中國的不好，傷了你 的民族自尊心，那麽中國就是你的自我的一部分。毛澤東豪情萬丈搞起了大躍進，結果失敗得一塌糊塗，所以一聽到有人說大躍進的不好就不痛快，他的這個政績也 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凡是能牽動你敏感神經的東西都是你的自我的一部分。

你的自我越大，讓你操心上火的事就越多。自我與心胸這兩個詞聽 起來好像都是在說自己，但實際上意義正好相反：自我大的人心胸狹窄，自我小的人心胸豁達。佛家教導眾生要放下，就是要放下這個自我。範仲淹在《嶽陽樓記》 說他心儀的古之仁人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因其自我小，才不會因為得失而大喜大悲，才能有精力來關注萬民之計：“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 其君。”這樣的人就達到真正的“自勝”了。武俠小說中描寫武功一般的人都是目光炯炯，武功卓絕的人卻神光內斂，也就是說庸手都有個大的自我，而真正的高手 一定都是“自勝”的人。

孔子說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耳順就是能聽得進逆耳之言，也就是沒有了虛榮心，能自勝了。孔子不是 一般的人：孔子的學生子貢說“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意思是孔子達到的高度無人可及，就好像是天不能登著梯子爬上去一樣。這樣的聖賢之人 到了六十歲才耳順，可見自勝大不容易。

等級製度是繁殖巨大自我的沃土。你是個人物了，大家都向你阿諛拍馬，頌讚你偉大光榮正確，你如何 能不自我膨脹呢？但你的自我是那麽老大的一座城堡，守衛起來著實不易。不管哪裏出一點雜音都會刺痛了你的老虎屁股，惹得偉大光榮正確的你勃然大怒。你偶爾 開明一回，還要被下麵的人齊頌聖明，學習傳達。毛澤東就是在全國人民排山倒海的萬歲聲中洋洋得意地被捧殺了。他是萬歲——這個自我太大了。既然自己萬事都 偉大光榮正確，那麽所有反對自己的人就都是“有幾隻蒼蠅碰壁”了。

為偉大理想奮鬥的巨人就這樣成了為自我奮鬥的侏儒。中國人是有才智的民族，幾千年來卻無論如何脫不掉野蠻社會的痕跡，都是被這一聲萬歲害了。這一聲萬歲是一句魔咒，把呼喊者從堂堂的人變成了磕頭如搗蒜的可憐蟲，也把聽者從偉人變成了小人。

毛 澤東後半輩子為了超英趕美而搞了大躍進，為了打擊反對派而發動了反右和文化大革命，其實都是為了維護他那個超大的自我。大躍進恐怕是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宏大 的麵子工程，隨後導致的大饑荒恐怕也是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大的發生於和平年代的人為災難。一個人的超大自我導致全國將近百分之十的人餓死。後來官方把大饑荒 稱為三年自然災害，自然也是要維護黨的偉大光榮正確的自我。

華盛頓任美國第一任總統時，傑弗遜身為其國務卿，卻不遺餘力地反對華盛頓為 後台掌舵人的聯邦黨。華盛頓很是不快，但並未用他如日中天的權力和影響鎮壓傑弗遜一派。八年期滿後，華盛頓解甲歸田，其高徒亞當斯在大選中遭遇傑弗遜強力 挑戰，最後僅以三票之差險勝。再後來，傑弗遜與得意門生麥迪遜和門羅相繼入主白宮，均獲連任，執政前後長達二十四年，一舉奠定美國內政外交的基本框架。而 聯邦黨一路下坡，在傑弗遜時代之後再也未能重返白宮，最終消失在曆史的噪音之中。

中國的劉少奇就沒有美國的傑弗遜那麽幸運了。

能勝人的是梟雄，能自勝的才是英雄。棒殺不了的是梟雄，捧殺不了的才是英雄。有大能力的是梟雄，有大人格的才是英雄。麵對咄咄逼人的傑弗遜，華盛頓選擇了不去“勝人”。劉少奇掀起的風浪其實比傑弗遜的小多了，結果龍顏——龍的麵子——就已經被大大冒犯了。

但毛澤東雖然勝了人，卻敗給了自我。從劉邦到毛澤東，中國代代皆有梟雄出，有大人格的英雄卻找不出幾個，這大概可以從老子先師的那句話中找到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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