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噩夢
文化大革命在京城的每一個角落爆發的時候,我還沒把字認全了,但對於一個半大孩子,雖說字認的不多,但記憶力已經健全了,加上我是個敏感的女孩,那些駭人的場麵,就刀刻一樣印在腦海裏,終就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
我其實已經忘了很多事情和地方,比如我現在回北京就一點方向感覺都沒有,除了到了長安街立刻知道東西南北,看見白塔寺,知道離我住過的地方很近。但一轉各條環路和無數的橋的彎道,除了那些地名很熟,完全轉向,弄得很尷尬的是,大部分時候,必須叫出租車幫自己找到自己的家,這樣也越來越不願回去了。
有時我會很傷感地想,自己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是我拋棄了家,還是壓根兒就沒有家在這個地方?這地方很陌生,但又奇怪的熟悉,我的好夢噩夢都有它的影子作背景。依然活在夢中的那些街道學校胡同大街小巷院子都還很生動,我甚至能描述出那些大門的顏色,影壁上的浮雕,灰瓦的房頂,院裏的大棗樹,鄰居的窗欞。但這一切在今天的北京實實在在的說都已經沒有了。有時的感覺你像被人給搶劫了似地,把記憶的實物印證給搶走了,時間一長,我也開始懷疑那些事情是真的發生過嗎?那些地方是真的存在過嗎?過去的是 夢,還是現在的是夢,到底哪一個更真實呢?人類有文明記載的曆史都是從文物上印證的。沒有物證誰能說那不是夢呢?
你再看那一張張陌生而麻木的臉,誰相信我不是胡說和杜撰?我倒是真心希望這本是胡說,從來不曾發生過。
1966年或者1967年,但是一定不是1968年的夏天,原諒我那時候實在還是個黃毛丫頭搞不大清楚這麽大的事情要記住具體時間。而我隻記住了發生的事情一些場麵,這就是一直不能忘掉的噩夢。
學校裏停了課,每天都有批鬥大會,那時還鬥的都是當權派,記得那天批鬥會的主要挨鬥對象是我們小學校長,姓梁,是個胖胖矮矮的中年婦女,旁邊還有一些陪鬥的人,是別的附近的學校的走資派。那大概應該算一個挺大規模的地區批鬥會,站在台上的五六個人都帶著很大的硬紙殼做的牌子上麵的名字用紅筆打了叉。挺大的操場上就地坐滿了義憤填膺的小學生和小學老師。大家高喊著打倒某某某的口號,一浪高過一浪,台上每個挨鬥的人都被旁邊兩個紅衛兵往後厥著胳膊,向下按著頭,臉色青綠。我跟著著班級坐在操場的地上,在一陣口號聲浪後,每兩個紅衛兵就揪住被鬥人的頭發揚起他們的麵孔,這叫‘示眾’。這時我突然看見台上挨鬥的人裏有一個人我認識,她是我大姐同學新生的媽媽!新生每天在我們家玩兒,她媽媽是另一座小學的校長,爸爸是我所在小學的圖畫老師,我一下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忘了喊口號,緊盯著看怕自己別是認錯了,因為新生她媽媽的臉和平時在家裏見到時有點傲慢嚴厲好看的情形不大一樣,我又使勁辨認了牌子上的字,紅叉下的名字:就是新生的媽媽!我突然有點頭暈趕快坐下來,怕被周圍的小朋友懷疑我和這個走資派‘認識’。我不再記得批鬥會以後的內容了,就想趕緊回家告訴我媽媽,新生的媽媽被揪出來批鬥了,他們家一定被抄了,新生怎麽辦呢?
平時小小的我喜歡跟我大姐到新生家的高台階院子的家去玩,新生家裏有好多書。新生是一個長得好看的女孩,她爸爸媽媽也對小孩很友好,而且我媽媽認識他們!
我想那天一定還有其它事情發生接著讓人們更興奮,關注。我回家後肯定忙不迭地告訴媽媽學校裏發生的事情,那時新生和我大姐已經是中學高年級的學生了,新生已經好幾天沒到我家來玩兒了,我記得媽媽說你不要出去亂跑,等安靜幾天後我們去他們家看新生和她媽媽。媽媽說這些話隻是為了安慰我受了驚嚇的心?
在那個混亂不堪的夏天,北京的大街小巷到處是風起雲湧的駭人的事情發生著,大人們在恐懼中瞪著驚恐或幸災樂禍的眼睛,小孩子們成幫結夥地看抄家。在跨街另一麵,一群紅衛兵砸開一戶平時不開大街門的深宅大院,先把他們家砸一遍,然後將很多東西扔到當院,那一家人跪在牆根下低著頭,有女紅衛兵時不時用腳踢著那對老頭老太,喝斥他們不要亂說亂動,女紅衛兵們手裏拿著武裝帶,身上穿者肥大的男式軍裝。書和紙滿院子飛,那年月家裏有幾書櫃書的人家似乎不多,記的那家一個年輕男人似乎想跟來抄家的紅衛兵解釋什麽,被四五個男女紅衛兵打翻在地用武裝帶抽打得抱著腦袋滿地打滾,而他的老母就一下暈了過去,一個女紅衛兵踢著老太罵她別*****。我和其他小孩擠在大門洞看著,嚇得不敢亂說亂動,直到有個男孩子叫到去看遊街啊,我們又蜂擁地跑到胡同和大街交集的地方。街上被七八個戴紅箍的人壓著一隊20人左右,衣衫不整胸前掛著大牌子的人,更可怕的是不分男女,被押的人有的被剃了陰陽頭,有的給剃了光頭,也還有的從中間給推了一道槽。那些人在我這個小孩子眼裏又髒又可怕猙獰,很長時間裏,我裏一聽‘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就和這些形象連在一起。那是些從地獄裏出來的形象。
我們傻傻地看著這些人掛著牌子慘不忍睹地走著,街道兩邊站滿了圍觀的人,我突然想起我的父母和新生剛落難的父親母親。他們平時都是最好看慈祥的長輩啊, 歸屬了牛鬼蛇神後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難看肮髒?我那天就在街上看這不是演戲的真的生活。又忙又亂,大人孩子都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
批鬥,抄家,遊街,戴高帽子,掛牌子打上大紅叉子在人的名字上,還有就是不容分說地一些人輪著武裝帶猛抽那些倒黴的人到頭破血流也沒一人敢管。我記得有大一點的中學生說這是紅色恐怖,並高喊:‘紅色恐怖萬歲’。我那時覺得紅色是好詞,但恐怖好像不是,就是大家都害怕的意思吧。直到我姐姐叫我回家吃飯,我看見母親沒有笑容的臉,我把想問的一肚子話咽了回去。晚上很熱,但我卻不想出去乘涼,就在家裏呆著,聽見父母嘰嘰喳喳在說什麽有點神秘的事情。我很擔心,那種超出了我的年齡的擔心,又不敢對任何人說,怕自己像個‘喪門星’,就睡著了。我被‘恐怖’裹挾著。
我從小一害怕,或犯錯誤就老早睡覺,好象這樣就可以躲過不幸似的。畢竟還是小孩子,第二天大家不上課了,又聚到一起在街上玩兒。
我們家離學校很近,我們一群孩子到了中午突然就看見一輛大解放牌的卡車停在學校後門,從車上跳下五六個男人,進了小學校通往操場的路,一會兒卡車周圍就圍滿了大人小孩。幾個男孩子從卡車尾部的梯子爬上去看車裏裝的是什麽,我遠遠地看著,覺得很好奇,不知上麵裝著些什麽,好半天等到看見沒人爬了,我就爬上梯子,我人太瘦小,並不知道會看見什麽在車鬥裏,費了很大力氣腦袋才剛剛過了車幫子,又使勁上了一節梯子,眼睛看可以看見了車箱裏:橫七豎八竟是躺著十幾具屍體,而一雙老太太的小腳被水泡發了一樣,正對著我的臉!我萬萬沒想到看見的是這個,小手抓著梯子竟不知道該怎麽下去,傻在那裏。一共有多長時間我不知道,一直到我姐連抱帶拽一邊罵我一邊哄我才把我弄下來。
這原來是一輛收屍體的車!上邊裝的都是當天自殺的人的屍體!
我腳一落地,就坐了個大屁蹲兒,蹲在一邊嚇得又吐又哭,我姐說不許哭了,媽媽要是知道你幹這種傻事肯定要罰你的。我在她的哄騙下安靜一些。
那麽這收屍的車到學校幹什麽呢?一定是這裏也有人死了,對吧?小姐姐比我大四歲知道很多事了。她說,聽說昨天批鬥的一個人半夜自己拿刀子割脈自殺了,我一下機靈了,‘是梁校長?’‘不,是新生的媽媽!’‘真的???’
這回我不光停止了嘔吐,覺得也停住了喘氣。‘你瞎說吧,肯定不是。’我頂著小姐姐,不相信。
這時從操場後門四個男人抬著一塊門板似的,上麵用一條棉被蓋著頭,但腳露在外邊,周圍圍滿了人,那棉被頭上浸滿了黑紅的血跡。而那雙伸出的腳上穿著的女式皮涼鞋正是新生媽媽昨天挨鬥時穿的鞋。四個抬屍體的男人戴著口罩。然後像卸麻袋似的,把新生媽媽倒進車廂一隊死去的人裏。
我們全向後退了去,我姐抓著我怕我坐到地上。然後那大車拉著一車的屈死人,就向長安街西去了。
我姐一定覺得我嚇壞了,囑咐我說,小妹你回家千萬不要對媽媽說你看見的事情,懂嗎?要不媽媽要生氣你爬上那大車,看死人的事情,我們以後就不能出來看這些事情了。
我告訴小姐姐,媽說還要去看新生她們呢,這下看不成了,新生沒有媽媽了·····說到這裏,我突然歇斯底裏地大哭起來。小姐姐也害怕了,一個勁地哄我。·····
那血跡斑斑的棉被,那雙被河水泡浮腫了的小腳,那一車的橫躺豎臥的屍體,新生他媽媽挨鬥時扭曲的臉,街上被剃了陰陽頭的‘五類分子’,紅衛兵的武裝帶。跪在地上的被抄家的那一家人。。。。。這一切像刻在我腦子裏的浮雕抹不去,我相信這些駭人的場麵和醜陋,肮髒,卑鄙,恥辱,生不如死的念頭糾集在我成長的腦海深處很長很長時間,我會感到恐懼同時並有惡心地反應。。
新生的父親後來就關在我的學校裏掃廁所,他的頭銜是‘曆史反革命’,他曾經吞掉一枚金戒指企圖自殺,但未遂,從那件事我知道吞金是可以致死的。新生後來去了內蒙,以後我就不知道了。
有時我真誠的認為我們這一代人有極其堅強或者麻木的精神係統。幾十年以後我仍然覺得奇怪,是什麽東西使我們小小的年紀自愈了那些心靈的粗暴踐踏?還是隻是時間讓傷口結了巴而已,其實不能深碰。如果揭開表皮,底下會落出完全非正常修複的結構,亂七八糟,依然流血。
我們實在有理由說自己需要心理的幫助,才能最終走出那人類文明被羞辱的時代在自己心裏刻下的黑暗和創傷。我們是真正一代被侮辱,被恐嚇,被拋棄,被掠奪的中國人。我們在無知的堅強中還有正常人的情感和記憶,是因為我們後來在不斷地重複操練自己的神經,精神。我們在扭曲中成長。在很長時間裏我們被告訴應該向前看,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所以這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我們連記憶什麽都是要領導選擇才可以用來回憶的。我們好像是不配享有心理的關愛的一代木頭人。
人生不過幾十年時光,轉眼當年的小孩已經有人做祖父母了。老城也都變成舊時的傳說,我有時心生疑惑:那些,這些,那一個更值得我們記下來還給後人作為一部真實的社會和人的曆史?不讓我們的後代重蹈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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