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我學會了另一種寫法

韓寒:我學會了另一種寫法
文/木葉
《上海電視》2010年 7月 D期


【這是韓寒7月14日淩晨筆答回複的。
因為出版自由,所以刊發時有所刪節。】





“沒有什麽政權是被雜文給寫垮的,但是文藝能讓一個民族更加強大”


木葉:《獨唱團》之“所有人問所有人”欄目很是奪目,折射了一個世間亂象,或者說萬象。譬如,祈小魚問劉力“你到底什麽時候娶我”。這個欄目最初是怎麽閃現的?
韓寒:我開車的時候想到的,因為太堵了,我想問蒼天,這要堵到什麽時候啊?於是就有了這個欄目。


木葉:阿超問交通局“現在上海一個紅綠燈的價格是多少?”上海市城市交通管理局接線小姐答說,這類問題不屬於交通局管理,你打交警總隊的電話看看。然後,交警總隊接線小姐答說,此類問題屬於交警總隊設施科管理。然後,設施科王警官答:您這個屬於采訪,應該給我們宣傳中心打電話……這一部分非常有意味。隨後還有避孕套大小的問題,獄霸有無的問題,今後,這種民生的鮮活的東西會不會“升級”——更開闊一些?
韓寒:我當然希望是這樣的,隻可惜這個欄目保留下來都很不容易,有出版社的審查意見是全部刪完。


木葉:這本雜誌創意之初,有沒有參考過什麽國內外先鋒或獨異的媒體?你比較欣賞的中國報刊,便於一說嗎?你覺得中國還缺什麽樣的媒體?
韓寒:沒有真正具體地參考過,隻是覺得我們似乎沒有什麽好的文藝雜誌。


木葉:個人覺得《獨唱團》很注重人本的思想,與公民的姿態。在你和你們的團隊看來,這個雜誌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麽?或者說最關注的是什麽?
韓寒:其實也沒有那麽高的立意,隻是希望好讀好看的文藝作品,當然,我希望他們是獨立的,進步的。文藝越來越式微了。


木葉:第一篇是周雲蓬的《綠皮火車》(據說你還曾想譯成盲文?),雖說並不是很出彩(可能是我太喜歡他的吟唱了),但我能感受到這一開篇所包含的敬意與期待。這可以視為你的人文主義情懷吧?靠,這兩詞有些大,但真的是這麽覺得。
韓寒:我個人很喜歡這篇,雖然他的歌我也很喜歡,包括《不會說話的愛情》,《中國孩子》等等。但是這篇文章是所有的文章裏最適合開篇的。


木葉:我覺得《獨唱團》整體上不設欄目,或者說有意無意地在“消解文體”,這個很自由。不過,這是否也有些冒險呢?畢竟有閱讀的慣性存在。
韓寒:是的,我們沒有設置欄目,我覺得欄目名都很傻,讀者自己會分辨,我們以後連頁數都不要了。


木葉:看到你的小說《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很開心,有氣象(千萬不要像《長安亂》展開和收束都顯得漫不經心)。賽車、主編、寫作,會不會太分散你的精力?或者,能簡單說說“主編韓寒”主要負責什麽?
韓寒:謝謝,這個小說我很喜歡,我學會了小說的另外一種寫法。這些都不會分散我的精力,反而我進步我的寫作。因為我需要經曆,至於精力,對於運動員來說問題不大。你看,我5點多還在給你回郵件。


木葉:有人指出,大家期待《獨唱團》是一杯“開水”,而得到的是“冷開水”,且“溫吞”。評論家夏烈說,失落是因為大家都想在這本書裏看到博客中的韓寒,恰恰這次呈現的是小說韓寒,韓寒憋了10年,想做的是一本屬於80後的純文學期刊?但也有人覺得,還是“看不見的手”在改變航向,哪種理解更接近“本真”呢?
韓寒:都有,但其實你想,你希望在網絡上看見的那些東西,其實你已經在網絡上都看見了,為什麽還要在雜誌上再看一次呢?而且又失去了時效性和看評論的即時互動快感。況且這不能通過審查,根本無法印刷。還是那句話,沒有什麽政權是被雜文給寫垮的,但是文藝能讓一個民族更加強大。



“我害怕你對著人家說了一萬次自由,結果人家恨自由”



木葉:梁朝輝說你“會根據每一個人的強項或者他的風格去約,約完了把周圍價值的認同,各方麵努力思考寫出來,這個構成了整體的殺傷力。”你自己約稿有什麽原則,是不是也曾失望或落空?稿成後,萬一被斃了怎麽辦?
韓寒:那就隻能道歉了。

木葉:這個雜誌重新給出了什麽是“圖文並茂”,期待看到你(更多)的攝影。接下來的問題是,艾未未的攝影“我腦”,可能是配有文字的,怕是被和諧了。方便一談嗎?
韓寒:其實就是沒有文字,艾未未是一個很好的藝術家,現在處於半封殺狀態,但他的名字能夠出現在一本銷量比較大的文藝雜誌封麵上就是進步,希望再沒有人因言獲罪。


木葉:林少華談村上春樹的那一篇,《為了破碎的雞蛋》,有些遲了,但微言大義,不少人借此印證了你的取向與趣味,但是這樣的文字是不是太少了?
韓寒:以後會更多,而且會更有趣或者更有意。但不能多到通篇都是,因為太多讓人厭煩,我很害怕那些進步的正確的因為反複出現一再強調而被人討厭。我害怕你對著人家說了一萬次自由,結果人家恨自由。


木葉:一些文章盡管很放鬆,但還是很緊張,換個說法是:太文藝腔了。自覺如何呢?
韓寒:那挺好,大家都是文藝青年,你也是,隻是我希望未來呈現更好的文藝。


木葉:1000-2000元/千字,1000-5000元/張。稿酬實在慷慨,你也許無法改變一個生態,但你對作者的尊重有目共睹。隻是有人會懷疑(在商業上)能堅持多久?低調些說吧,你做這個雜誌不是為了賺錢,但也肯定不便賠錢。第一期的暢銷,也不意味著此後的長銷。
韓寒:是的,一本賺兩塊多,沒有廣告,一期的稿費和辦公成本是60多萬,也就是25萬冊以上才能保本,第一期很多人是好奇和支持,第二期才會穩定。但我隻要不虧本就可以,我相信我會有好報。

木葉:雜誌還設立了“抄襲舉報獎”,第一個舉報抄襲的讀者將獲得500元/千字的獎勵。這些都是擔當。不過,編輯有時實在難免看走眼。譬如,頗有深意的《好疼的金聖歎》第一句話便有疑,“他是16世紀的精神先鋒”。下文也提到金聖歎1661年死(生於1608),所以他應是17世紀的精神先鋒。當然,這還隻是一些疏忽,瑕不掩瑜。說到底,文章來源廣,排版選圖亦有創意,你組建團隊有什麽標準嗎?
韓寒:還是你眼細。等我手頭寬裕一點,你也一起來“獨唱團”吧。


木葉:2009年5月,你發出征稿信:“我們會讓雜誌足夠的有趣”。你怎麽處理趣味性、深度和鋒芒?網上不少留言覺得第一期還不夠過癮。
韓寒:是的,我也覺得不夠過癮,第二期會更過的。


木葉:有網友指出:粉絲、文青、公共知識分子等幾方麵都想討好,反而沒有個性。是否不無道理?
韓寒:我隻是希望這是一個開放的平台,呈現美好事物。但他說的很對。但性格對於一本雜誌來說很重要,個性反而不重要。



“(我)當然有想放棄”


木葉:“本書的圖文責任概由《獨唱團》編輯部承擔”,這個超讚。但最終還是文責自負。你覺得一個媒體可以承受多少的“輕”或“重”呢?
韓寒:這個……我一直以為這是行業慣例。難道不是麽?


木葉:有人將《獨唱團》和30年前的《今天》比較(且不論適當與否),而憂慮也自此而來,人們對《獨唱團》文本本身的關注,能超越那些事先被賦予的意義嗎?
韓寒:昨天的《今天》和今天的《獨唱團》並不一樣,但我依然向《今天》致敬。

木葉:前前後後,約一年半。我們看到的是結果,你們經曆的是漫長的過程。有沒有想放棄的念頭,是什麽支持了你?你妥協的底線是什麽?
韓寒:當然有想放棄,但我們團隊裏大部分人都租了好幾年的房子,隻能繼續。


木葉:雜誌離不開廣告,書又一般是遠離廣告的,你會怎麽平衡?“華文天下”稱首印50萬冊,首日銷行10萬冊,你對這樣的市場表情滿意嗎?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經營者(或者說文化提供商),你嶄新的難題是什麽?
韓寒:是啊,沒有廣告很難,但有廣告讀者肯定有意見,對排版也有影響。再看看吧。


木葉:小飯在接受采訪時說,“第一期韓寒不是特別滿意”。你主要是哪裏還不滿意?
韓寒:不是特別滿意,但基本滿意。一定能更好,束縛太多了,不過總算出來了,慣性大了就不好停了,不是麽。


木葉:網友麥田在《警惕韓寒》一文中說,“韓寒根本沒有獨立思考,他所有的文章都是在迎合大眾的情緒”。在這份雜誌出版時,又有人提起這個說法,你怎麽看?
韓寒:那真是奇怪了,為什麽還老有大眾在罵我。



“(生在美國,我也會是)賽車冠軍,作家”


木葉:學者徐賁寫文章說《美國人看不懂韓寒》說,“他(韓寒)是一個在言論不暢的環境中,想方設法要有所言論的人。他言論的內容和方式都是中國式的,基本上隻有中國人才能心領神會。出了國界,韓寒就會不被理解,甚至被誤解。”我的好奇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如果生在美利堅合眾國會是什麽樣子?
韓寒:賽車冠軍,作家。可能寫的類型不一樣但一樣混的不錯。因為他們都忽略了我的職業技能。首先,我是一個寫的不錯的作者。


木葉:徐賁還說:“韓寒的言論充其量像是一種脫口秀,並不適合深入的公共問題討論。”你怎麽理解“深入”這個問題?
韓寒:就是我聊出來的你聽不懂了,那就是深入了。


木葉:許知遠說,“用L來比較韓寒,既不恰當也不公平。但是,公眾對兩者的態度,卻恰好不過的映襯了這個時代的特征。人們不談論L,是因為他的名字不能出現在公共話語空間,也因為這有點危險。但集體性地沉默與忽視也在表明,其實我們對於真正的自由與反抗毫無興趣,甚至心生恐懼。自由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它不僅要反抗,而且有明確的主張。這需要智力與情感上的成熟,並願意為自己的決定承擔後果。”這話頗有深意。如果我沒看漏的話,在博文中,對L的事情你似乎沒有論及。此時,你想說些什麽嗎?
韓寒:在接受CNN采訪的時候我說了此事。我說,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因言獲罪,我看過L的一些文章,讚同一部分,待商量一部分,不讚同一部分,但是一切不都是可以商量的麽,這是談論的一部分而已。我不喜歡政治,我喜歡文藝,但我更不喜歡政治妨礙到文藝。



“公民讀本是憲法”


木葉:魯迅最喜歡說的是自己的雜文“速朽”,但事如願違。你怎麽看自己的雜文?
韓寒:魯迅是機遇好,否則也速朽了,他正好遇到了需要利用他的毛澤東,所以他的文章和老毛一起不朽了。但他很多東西寫的還是真的不錯的。

木葉:在回答《南都周刊》時,你說“魯迅長得太難看了……其實魯迅是一個待定的人物,在我心裏地位沒那麽高,很多曆史人物的地位在我心中都待定,任何一個作者都不想成為下一個誰,他們隻是打了個比方,我很感謝他們的讚揚,但我隻想做自己。”你目前是怎麽理解魯迅的其人其文其思的?我記得你1999年獲獎的《杯中窺人》開頭便說“……魯迅先生闡之未盡。我有我的看法。”
韓寒:嗯,我有我的看法。但那個年代的文人裏,我更喜歡胡適和梁實秋。


木葉: 80後作家張一一、獨孤意、許多餘等聯名發表公開信,呼籲廣大讀者自覺抵製《獨唱團》以及“偽文學”的代表韓寒。對此,你說“所有抵製過我的人,也歡迎他們給獨唱團來稿”。不過,我想,你一定又一次感到了青年人魂靈的殊異與詭異?
韓寒:是的,我感受到了人類的多樣性。他們在《獨唱團》上市前沒有人看過的情況下就給很多媒體發通稿了。讓我說什麽好。他們可能把“歡迎來稿”理解成“歡迎來搞”了。


木葉:單士兵撰文說,《“獨唱團”或許隻是一種公民讀本》。你希望這是一種“公民讀本”嗎?或者說,在這個國度如果有一種公民讀本會是什麽樣子呢?
韓寒:公民讀本是憲法。

木葉:趙長天說“韓寒最好的作品還沒寫出來”,毛尖說“韓寒小說不夠好沒關係,他現在也不靠小說立言”。我好奇於你在文學上的野心或者說平常心到底是什麽?
韓寒:這本小說開始會夠好的。


木葉:以下似乎是你被和諧的一篇文章中的話:“中國人追求那些危險的普世價值麽?中國人追求的,但中國人是順便追求,追求那些東西在很多人心中的價值未必有追求新開盤的一個樓盤或者追求一點網絡遊戲中的裝備那麽高,因為大家的生活壓力都這麽大,理想都沒有,混口飯吃就行了,你跪著吃和站這吃有什麽區別呢。”你認為中國人有獨屬於自己的劣根性嗎?你所理解的普世價值是什麽?
韓寒:普世價值不能經常說,這就是我選擇從來不說,說多了惹人煩,起到反麵作用。但是你我都知道的。


木葉:我很欣賞你那句話:“所有寫雜文的人,都是無意義的正確。誰都知道你是正確的,但有什麽意義呢?許知遠是,我也是。問題是社會都變成無意義的正確,那麽有意義的錯誤就沒有了生存空間。”問題是,世間疑似正確的東西往往掌握著支配權,奈何?
韓寒:那就讓大家都知道,他們僅僅是疑似正確。



“我也有我喜歡而沒有在一起的人,誰都一樣”


木葉:拍《海上傳奇》,賈樟柯覺得你代表著上海的現在,也昭示著上海的未來。我想知道,你思索過上海之為上海嗎?思索過何謂海派嗎?不少人覺得近年的上海文化的活力乏善可陳,新銳青年倒是有幾個,如姚明,如劉翔,如韓寒……
韓寒:這的確很奇怪。我不代表上海的現在,我也不代表上海的未來,我希望我代表上海的過去。上海的過去曾經是多麽的進步和開化。


木葉:我采訪莫言,他說可以選你做市長。這個時代這個製度,你覺得一個人從政時獨善其身有多大可能?
韓寒:也許有可能,隻要不在乎。


木葉:我采訪棉棉,她暫還沒看到《獨唱團》,她說你的勇敢“是非常自然的,雖然他孩子氣,但他實際上是非常男人的。八零後可以有一個韓寒,中國可以了。”你聽了,第一感覺是什麽?
韓寒:謝謝,過獎。


木葉:問個熱鬧的話題,阿根廷隊停下了腳步,你如今對世界杯還有多少期待?你是怎麽理解馬拉多納的?
韓寒:我很喜歡梅西,也覺得老馬很不錯,更喜歡阿根廷的性格。但他們居然都敗給了一隻海鮮。


木葉:你的愛情和婚姻,一直是人們所關心的。這未必就是八卦。對於這兩個微妙之處,你是悲觀的還是樂觀的?在這裏你也是冒險者或越位者嗎?
韓寒:我是樂觀的,我的生活裏從來都沒有一個人的時候。我也有我喜歡而沒有在一起的人,誰都一樣。


木葉:你幸福嗎?
韓寒:幸。


木葉:看到艾未未的自撰墓誌銘“如果要求在我的墓碑上刻一行字,應該是——一個經典的人格分裂的人,他代表了那個時代所有的缺陷。”你想過這樣的問題嗎?
韓寒:我想過,但現在還決定不了。他那一行字很好,適用於所有國家所有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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