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好壞分很多層次,最高的那種美是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不僅語言意象美,而且意韻幽深,回味悠長。在大美麵前,唯有沉默,以謙卑肅穆的心情。我不太相信雅俗共賞,雅俗共賞的東西一定不是最好的東西。詩歌是最精致的語言形式,蘊涵最濃縮的感情。但是這種強烈並不表現在形式上,它是內在的。最高妙的手法是以平淡寧和達到幽深高遠的意境。不著痕跡,言不盡而意無窮。不過很多時候我們並不領會這種文字之妙,常常被表麵的華麗所迷惑。寫詩和讀詩都需要一顆寧靜的心,需要清寂。雜亂之中,我們體會不到隱藏的美。
並不是所有押韻分行的文字都是詩,根本上,文字的功夫還是在文字之外。讓我把裏爾克論詩的那段精彩文字再抄一遍:
“ 詩並不如人們所說的是感情--感情早就夠了--他是經驗。為了一首詩的緣故,必須觀看許多城市,人和事物,必須認識動物,必須感覺鳥怎樣飛,知道小花早上借以開放的姿態。必須能夠想得起陌生地區的道路,不期而遇的會晤,眼見要來的別離--想得起還沒有搞清楚的童年日子,想得起一定很傷心的雙親,當他們為你帶來某種樂趣,而你並不理解他們的時候--這是別的孩子們喜歡的樂趣啊--想得起如此稀罕地傳染又如此深重地變化無常的兒科疾病,想得起靜靜關閉的小室裏的日子,想得起海上的早晨,尤其是海,茫茫的海洋,想得起在高空呼嘯而過,並與群星共飛的旅途之夜,--想到這一切還不夠。還必須記得起許多彼此不同的做愛之夜,記得臨產婦的呼喊,記得柔和的慘白的熟睡的已經愈合的產婦。但是,還必須與臨終者待在一起,必須坐在小室裏守著死者,窗戶開著,沙沙聲陣陣作響。有記憶還不夠,還必須能夠忘卻他們,如果記得太多的話,還必須有很大的耐性,等待它們再來。因為記憶本身還是不要緊的。隻有它們在我們身上變成血液,變成目光和手勢,不可名狀而又不再和我們區別開來,隻有這時才會發生,在一個非常稀罕的時刻,在它們中間出現並從它們中間走出來一首詩的第一個字。”
所以,詩從根本上來說也不僅僅是語言形式。詩是一種經驗感受,是一個人感受領悟事物的方式。很多了不起的小說家,本質上也是詩人。他們並不局限於講述一個故事,婆婆媽媽地講述故事跟鄰居大媽家長裏短地說閑話也沒什麽分別。好的小說家,在他們不分行的文字裏,我們同樣也能感受到深刻的詩意,一種內在的感覺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