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劍魂 (49):望舒遺恨 (上)

 

日落後天黑得很快,趙雲趕在關城門前和青芷回到家,一進門就見劉封等在客室中,說劉備要立刻見他。青芷在野外采了一些新鮮的葵葉,自告奮勇要下廚為他做一道美味的羹湯。

見趙雲神采飛揚走進來,他步伐矯健,眉梢眼角洋溢著幸福,顯得異乎尋常的英俊,劉備長歎一聲道:子龍,有個人要見你。帷幕分處,青芷的侍女阿柔扶著一個宮裝華服的女子走了出來,她身材輕盈,麵目娟秀,隻是臉色蒼白,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趙雲的心不由狂跳了起來,眼前的女子正是他失散多年的未婚妻公孫璧鳳,隻是她雙目呆滯,根本看不到他臉上驚訝、歡喜又痛苦的表情。

璧鳳,你的眼睛怎麽了?趙雲勉強從喉嚨裏擠出了一句話,沙啞得讓他自己都聽不出來。

公孫璧鳳的頭向他這邊側了側,顯然想辨認他的聲音。趙雲心如刀絞,忍不住走上前,握住了她的雙手。公孫璧鳳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問道:子龍,真的是你嗎?兩顆大大的淚珠滾了下來,她把頭埋在趙雲懷裏,泣不成聲。曹操見女兒執迷不悟,派人找到了公孫璧鳳,以皇帝名義把她送到荊州賜婚趙雲,逼迫青芷離開情郎。不過曹操恨透了趙雲,臨行前親自用劍刺瞎了公孫璧鳳的眼睛。

趙雲仿佛看到了鮮血一點一點從璧鳳眼中滲出的那幕慘景,忍不住大叫一聲,捧住了她的臉,淒然問道:你真的看不見我嗎?他的淚水滴落在她秀麗的麵頰上。

璧鳳仰著頭,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微笑著說:十年來,你無時無刻不在我心裏,就是眼睛看不見,我的手也能看得到!

見老友公孫瓚的孤女身膺慘禍,劉備忍不住老淚縱橫,對璧鳳道:好孩子,你放心,有我在,你再也不會受苦了。子龍,你和璧鳳的婚約尚在,還是……” 

趙雲遲疑了片刻,對璧鳳說道:我以為你……兩年前我遇到了……”他想讓璧鳳知道如今青芷才是他今生的摯愛,卻說不出來。璧鳳曆盡坎坷,實在不該再承受任何失望和苦痛。

 璧鳳臉上掠過一絲苦笑,遂將當日宮中之事訴說一遍。聽趙雲久久沒有說話,她道:如今我體貌殘損,難以匹配君子,蘭陵長公主聰慧美麗,更令我自慚形穢。子龍,我們的婚約就此作罷。我這次來荊州,是因為……”

她突然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阿柔向趙雲跪下,替她說道:丞相威脅說,如果公孫姑娘不來的話,他就把將軍幸存的親人全部殺死。

趙雲恨透了曹操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心中充滿了對璧鳳的憐惜,不由說道:不,不,我不是背信棄義的人。我決不會背棄婚約。話一出口,他就知道他已經把青芷推出了他的生命。無論曹操如何殘忍,青芷總是無辜的。她費盡心機從屠刀下救出璧鳳,俠義磊落,令人敬佩。想起青芷的付出,他隻覺頭疼欲裂,心如刀絞。

阿柔又道:當今聖上把公主許配了江東吳侯了,這是賜婚的詔書。她從懷裏取出聖旨,遞給趙雲。望將軍勸說公主服從聖意。吳侯的迎親船已經等在城外了。

野葵羹湯早就冷了,香氣已散,上麵飄浮的幾瓣桃花也已枯萎,由誘人的粉紅變成了暗淡的深紫。青芷看完了聖旨,淡淡說道:你要奉旨成婚,我走就是了。

阿芷,你不要走。趙雲抓著青芷的手,急切地說:我來想辦法……”

你已選擇了公孫壁鳳。除了做公主外,我別無選擇。青芷眼神中的柔情像潮汐般緩緩退去,變得冷酷遲鈍,仿佛結了一層冰膜。

可是,可是……”趙雲心中又急又痛。新盟舊約,他不願放棄任何一個。

青芷撫摸著趙雲英俊的麵龐,癡癡地看他,淚水緩緩地溢滿了她的眼睛,猶如春水消融了冰麵,他又看到了她眼中的深情眷戀。好半晌她才努力平靜地說:我爹早就告誡過我,情癡必辱,心癡必苦。就是我願意羞辱自己,留在你身邊,我卻不能羞辱我父親。身為大漢公主,更不能褻瀆朝廷的威儀。

趙雲心中似刀絞一般地疼,麵色鐵青,抓住青芷的肩頭,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已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讓你去嫁給別人,我會妒忌死的。”

青芷破涕為笑, “我也不能看著你去娶別的女人呀。我寧願死,也不想和別的女人分享你,哪怕一天,哪怕一夜!”趙雲將青芷攬入懷中,緊緊地抱著她,怕一鬆手她就會飛走似的。         

正當他們渾然忘我相持相擁之際,忽聽窗外一聲輕咳,是劉封。趙將軍,公孫姑娘昏倒了,我爹請你立刻去一下。

等趙雲從劉府出來,已是黎明時分。春雨綿綿,很快打濕了頭發和衣服,他渾然不覺,站在臥室門口,發了半晌呆,終於鼓足了勇氣,推開房門,裏麵已空無一人。青芷已去,連阿獺都不見了,整個庭院寂無聲響,隻能聽見細密的雨點打在屋簷和樹葉上的聲音。除了那具瑤琴,青芷帶走了所有的東西,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她走了!她走了!趙雲聽到有人嘶啞地對他說道,可猛回頭發現身邊並沒有人,竟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急忙翻身上馬,向臨江的城門馳去。天時尚早,城門剛開,見他風馳電掣地衝過來,正帶人巡城的劉封指著江邊的方向道:她已經出城了。

衝到了江畔,東吳的大船已經升起了白帆,拔錨欲起。趙雲隱約看到青芷的身影在一個舷窗裏閃過,急忙大喊道:阿芷,你等一下,你不要走呀!江風勁吹,春雨瀟瀟,他的聲音消失在風雨裏,不著痕跡。

船帆鼓滿了風,順流而下,疾如奔馬,越走越快。趙雲拚命地鞭打胯下駿馬,那條大船還是在顛簸的江麵上越變越小。趙雲不知道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模糊一片,很快什麽也看不見了。

 

一個月後,趙雲攻打夷道回來,進帥府交令。劉備稱揚勉勵他幾句後,就看著諸葛亮說:孔明,你得告訴他。

諸葛亮滿臉尷尬,見推脫不過,囁嚅了半天才說道:我昨天收到了兄長的信,說迎親船在長江遇到風浪失事,蘭陵公主……已經不在了。

趙雲怔住了,慢慢變了臉色,脫口道:你胡說什麽?阿獺水性極好,她怎麽會有事?你在騙我對不對?一定是阿芷和吳侯成親了,你們怕我難過,編一個她死了的故事來騙我!

子龍,你要節哀順變。江東出動了多少水軍在長江兩岸搜索,找了三天三夜,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連她的小侍女都沒找到。江流滾滾,她肯定已經……唉,別說你難過,悅兒已經哭昏過去好幾次了。早知如此,我該親自派人送她回許都。劉備眼圈紅紅的,滿麵的自責之色。

趙雲也不施禮,轉身下堂,馳馬出城。劉備怕他出事,正要派人跟著他,諸葛亮阻攔道:讓他一個人靜靜吧。

草庵裏,大佛低眉微笑,金色的臉龐在黑暗中隱隱閃亮,無情無欲,無塵無垢。博山爐散發著幽幽的香氣,一個剛剃發的僧人用他不懂的語言念誦著經文。念經間歇,他不時敲一下木魚,那清脆的聲音總讓大佛前蒲團上跪著的那高大軀體顫抖不已。

趙雲把頭埋在蒲團上,喃喃地祈禱著,淚水早已浸透了衣袖。他本不相信異域輪回轉世的奇說,可是當悲傷令他無法呼吸時,他才知道人必須找個理由活下去。於是他騎馬來到安世高的草庵,向異鄉的神明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去預約與青芷來生來世的姻緣。

等他從庵堂出來時,天已黃昏,落霞漫天。隻見池塘裏碧葉亭亭,荷粉露垂。那些初綻的蓮花令他不由想起赤烏山莊中的望舒荷。也許在他許願的當口,曾經下了些小雨,花瓣上沾滿了露水,在風中盈盈欲泣。

趙雲本就氣宇沉靜,此後變得愈加鬱鬱寡歡。除了處理軍務,他整天都不說一句話,閑暇之時,隻在帳中把玩青釭劍,或是漫無目的地沿江馳騁徘徊。        

一天清晨,他正在江邊馳馬,忽見江岸上站著一個光頭赤足的人,正是安息僧人安世高。他向趙雲合什問禮:聽說將軍數日前曾光臨草庵,可惜貧僧當時不在,未能替將軍解疑答難。今有一物,特來贈送,以化解將軍心中的悲怨。他遞過一個沉甸甸的葛布包。趙雲有些不解,打開一看,卻是青芷在軍陣中常帶的金麵具。他驚訝地抬頭看安世高,不知他怎會有這個麵具。

安世高合掌低眉。當日貧僧治愈了阿芷姑娘的離魂症,她慶幸找到真我,特地將此假麵送給貧僧,以為藥資。貧僧見將軍執迷於色相,特持此麵具來度將軍一切苦厄。須知人生在世,五蘊皆空。空不異色,色不異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趙雲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低頭細看麵具,上麵鑲嵌的珠玉翡翠已經不見,隻留下了人麵的輪廓,像一個黃金骷髏,空洞的雙眸絕望地仰視著浩浩長空。趙雲隻覺得自己的心被悲傷的湍流吞沒,他突然雙腿一軟,跪在了沙灘上。

   

席卷長江南岸諸城後,劉備又把眼光投向了荊州南端的衡陽、零陵、桂陽等郡。這些郡守“天高皇帝遠”,向來自在慣了,當初看在劉表的名氣和曹操的權勢上,對他們還算敷衍。劉備這個自封的荊州牧居然敢對他們指手畫腳,都有些不買帳。劉備大聚文武,準備大軍征討。眾人散後,趙雲留下,主動要求帶兵去攻打衡陽。劉備知道他過去幾個月已經數次出征,倒勸他歇息保重。

“悅兒有病,多虧璧鳳這幾個月替她管家。她眼睛雖然不方便,可任何事都能過耳不忘,大小的事情都處置得井井有條,真不愧是做過皇後侍從女官的人。子龍,你和她都年紀不小了,你們的婚事早點兒辦了吧,也了卻我一樁心事。”

“但憑明公做主。”

聽他答應得如此痛快,劉備反而有些詫異。畢竟青芷去世不到三個月,他見過兩人生死纏綿的情狀,不敢相信他會立即娶親,忍不住問道:“子龍,你真的願意嗎?”

“我不能辜負對公孫將軍當年的承諾。況且璧鳳為我曆盡艱辛,如今家破人亡,雙目失明,我們早點成親,也好照顧她。”

“你真是個好男子,言出必信。璧鳳有福了。”想起老友的孤女終身有托,劉備頗覺欣慰。隻是他沒注意到趙雲剛才說的全是他為什麽必須娶公孫璧鳳,卻一個字兒也沒提他願不願意。

花燭夜後,新娘公孫璧鳳早早起床,穿戴整齊,然後靜候夫君醒來。趙雲一睜眼看到新婚妻子穿著正式的禮服在帳外恭候他起床,大是惶恐,趕緊起身,不知是否也該穿上禮服向她致意。等他梳洗過後,公孫璧鳳把那個龍鳳瓔珞恭敬地遞給趙雲,昨夜他已經將瓔珞還給了她,請他用鳳嘴裏的小鑰匙打開那塊暖玉龍佩。

“你看到了嗎?”

“看到什麽?”

璧鳳臉色頓變,伸手抓到玉佩,反複摸索,可是玉佩中空空如也。她的嘴唇霎時失去了顏色,喃喃道:“她一定把玉佩打開過了,她已經取走了地圖!”

“什麽地圖?”

公孫璧鳳把“九州圖誌”的來曆向趙雲追述一遍,黯然說道:“當年我爹不甘心敗於袁軍,所以把這幅地圖藏在玉佩裏,作為給我們的訂婚禮物,希望你能完成他的遺願,將來席卷天下。可是……         

當初璧鳳反複叮嚀要把瓔珞交給他,可是聰慧如青芷一定猜出了瓔珞的秘密,地圖肯定已經被取出交給她父親了。趙雲想到此處,索性說道:“我素無稱王稱霸之心,隻求和你做一對亂世中的平凡夫婦,安穩度日而已。”璧鳳不覺淚落。

“別哭了,等會兒你要去和諸將夫人相見,哭哭啼啼的,別人該以為我欺負你了。” 璧鳳破涕為笑,杏臉飛紅,婢女服侍她重新洗臉梳妝。不一會兒,劉備果然派人來接她過府。

送走璧鳳後,忽見阿柔進來施禮。趙雲很想問她一些關於青芷的事情,可是怎麽也說不出口。阿柔向他跪下道:“阿柔祝將軍和夫人夫婦和美,白頭偕老,日後子孫昌盛。”她的聲音透著些沙啞。

趙雲知她想起了青芷,心中酸楚,急忙讓她起來。見她冰膚玉肌,長眉如黛,嫋娜中別有剛健之風,更兼舉止沉穩,言語溫柔,實是少有的可人女郎,不覺心中一動。他雖和公孫璧鳳成親,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抑鬱和空虛,隻想抓住一個美麗豐豔的肉體來發泄一下,以埋藏自己的無力和痛苦。他不能原諒自己在新婚的第一天早上就對另外的女子綺念叢生,極力回避著阿柔的目光,怕她看穿自己心中種種的卑鄙欲望。隻是他越覺得自己肮髒,就越痛苦,就越想發泄。他突然理解了當年燕翔為什麽會縱情聲色,悠遊花叢,並不是他格外的淫侈放蕩,而是他更早地體會了孤獨。蝕入靈魂的孤獨或許隻能靠肉體的放縱來麻痹解脫。

“趙將軍既已奉旨成親,阿柔也該走了。”

“你要去哪裏?你不是奉旨來服侍璧鳳的嗎?”趙雲不解。

 阿柔幽幽地說道:“孫、曹兩家聯姻多年,借著親戚往來,彼此打探消息,相互監視。我就是被吳侯派到姑娘身邊服侍的。”

 “她知道嗎?”趙雲驚訝非常,沒想到青芷的貼身侍女居然是江東間諜。

阿柔苦笑道: “赤烏山莊沒有出嫁的侍女都隨她南下,我卻被派往冀北。”言下之意,青芷對她的身份早已一清二楚,所以在南征前將她調開。

青芷能不動聲色地將阿柔留在身邊多年,其心計之深、膽量之大,絕非尋常女子可比,趙雲不覺有些後怕。他又想到青芷在世時,即使是和父兄相處也不乏權術的考量,連對身邊的侍婢都要百般提防,胸中越發悲憫她的際遇。“你什麽時候走?”他問阿柔。

 “明天就有去江東的船。曹公以為隻要趙將軍成了親,我們姑娘就會乖乖地嫁往江東。隻是他沒想到會……”阿柔的眼淚簌簌落下,哽咽道:“早知如此,吳侯一定不會這樣苦苦相逼。”

趙雲心下大慟,苦笑道:“江東美女如雲,吳侯能對阿芷情有獨衷,實在難得。早知如此,我亦一定會勸她好好嫁往江東。”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 荷影劍魂(48):今夕何夕(下)
  • 荷影劍魂(47):今夕何夕(上)
  • 荷影劍魂(46):赤壁鏖兵(下)
  • 荷影劍魂(45):赤壁鏖兵 (上)
  • 荷影劍魂(44):長阪之戰(下)
  •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