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ia:電影<平原遊擊隊>故事的演化:李向陽終於不再有母親了

為了摒棄個人親情、強化軍民魚水深情,李向陽終於像那個年代標準的英雄人物一樣,不再有母親了,見到李母時,他要在“娘”字前麵加上個“大”,並要誇張地大叫出來。標致小生李向陽擁著革命老人李大娘時,兩對熱烈的目光充滿教科書的意味。人物關係由原先的母子親情上升到階級情誼,從此,大家便假模假式,憋著勁煽情了。此之前的幾年裏,李玉和的酒癮蒸餾掉了,楊子榮的匪氣蒸餾掉了,少劍波的愛情蒸餾掉了,楊白勞喝鹵水蒸餾掉了,阿慶嫂在胡司令的喜事中鬧花堂蒸餾掉了。現在,李向陽(還有他的京劇版替身趙勇剛)的母親也蒸餾掉了,英雄徹底變成了從石頭縫中蹦出來的孫悟空。


“文革”時代的“文藝戰線”有兩大主要任務:一是將領 導者看著不順眼的一切舊東西搞得臭不可聞,二是將領 導者看著順眼的少數舊東西蒸餾提純,然後貼上新標簽,宣布它是“無產階級文藝的又一偉大勝利”。


“文革”中後期,交響音樂《智取威虎山》、弦樂鋼琴五重奏伴唱《海港》問世了,差不多所有京劇樣板戲又很快有了各地方劇種的“移植”版。“文革”前即有的當前京劇《紅嫂》也以《紅雲崗》的名義出現了,後來又有了舞劇的變種《沂蒙頌》。同樣是“文革”前已有的戲劇《南海長城》,也脫胎出了京劇《磐石灣》和電影《南海長城》。與此同時,《閃閃的紅星》、《青鬆嶺》等新片攝成問世,本來已得到上層首肯的少數幾部老黑白片,也開始重新拍攝,如《南征北戰》、《渡江偵察記》和《平原遊擊隊》等。1976年,京劇版的《春苗》、《決裂》、《第二個春天》等也即將進入彩排階段。文藝界就這麽“繁榮”起來。


《平原遊擊隊》的故事由一而三,有了三個版本:攝於1955年的黑白原片;攝於1974年的重拍彩色片;1973年定稿的京劇《平原作戰》(次年也搬上了銀幕)。我們於是擁有了新老李向陽和趙勇剛三位英雄。


《平原遊擊隊》的原片早年間曾深為中國觀眾歡迎,主人公李向陽的扮演者郭振清也一舉成名。60年代中期的一個夏日傍晚,郭振清來到沈陽城的一條小胡同看望他的親屬(好像是表姐),即刻引來一片歡樂的人群。人們那時尚不會遞上紙和筆簽名留念呢,隻是憨憨地笑望、跟隨著他們喜愛的電影明星。膽大的男孩子還引用了郭振清的新作《獨立大隊》中的台詞問他:“你還獨立麽?”黑壯的郭振清笑了,揮揮了,用渾厚的男中音對眾人說道:“我再也不獨立了。”


舊版《平原遊擊隊》的攝製時間距故事發生的時間僅十年有餘,且正處於共和國初創時期(也即是真正的建設時期),黑白片攝製得質樸拙健,令人信服,就像老湯或頭鍋原糧酒一樣真醇,沒什麽豪言壯語和六指似的附加成分。李向陽生得黧黑厚實,粗線條中夾有幾分真正的遊擊英雄的狡黠。司令員向他交待任務後,對他說,鬼子大隊長鬆井是隻老狐狸,很狡猾呀。提醒他說,要想抓住狐狸,必須比狐狸更狡猾。李向陽狡黠地一笑,重複了這句話。遊擊英雄那時候還有母親呢,剛回家鄉李莊的晚上,他一推開門,便喊了聲“娘”(羞澀得像個孩子),慈母迎上來說:“向陽子,隊伍都來了?”這樣的由民間小調烘托的場麵每一出現,總是讓人心頭一熱。回到家鄉後,鄉親們熱情款待了這些子弟兵,老勤爺一麵向戰士們講起庚子年間義和團的故事,一麵拿出家裏烙的麥餅犒勞他們。李向陽客套起來,老勤爺指著他的鼻子說,當年你爬到我家棗樹上偷棗吃,吃得你肚子直疼,現在你倒裝起假來了。這位老勤爺後來麵對翻譯官何非和鬼子鬆井時,冷嘲熱諷,說出一大串令我們終生難忘的絕妙好詞:“我把祖宗三代都忘啦。”“老天爺白給你披了張人皮。”“好小子,朝這兒打。你能打死我這七十多歲的老頭兒,你看你有多能耐?”“皇軍好。皇軍不殺人,不放火,不搶糧食,你看這多好啊!”


李向陽神出鬼沒,神通廣大,這當然需要他以多種麵孔出現。他一會兒戴八路帽,一會兒戴禮帽,一會兒戴鐵路工人帽,一會兒戴鬼子的戰鬥帽。有時候還匪氣十足地戴上圓圓的平麵墨鏡。在火車站炸敵人軍火時,甚至吹起了口哨。這位遊擊英雄真的比狐狸還要狡猾了。說起話來也是民間的,百姓化的。戰士小郭想要硬拚時,被他訓了一頓。後來那孩子鬧起了情緒,他又像家中的長兄一樣過去哄他。小郭背對著他繼續耍小孩子脾氣,李向陽笑道:“嗬嗬,還一身奶味兒呢!”


“文革”初期,《平原遊擊隊》作為江青看好的極少數幾部老黑白片中的一部,還暢行無阻呢,許多派性會議過後,人們都被饗以《南征北戰》、《地道戰》或《平原遊擊隊》。但“要想抓住狐狸,必須比狐狸更狡猾”這句台詞刪掉了。進入70年代後,老片子杳如黃鶴,仍然由長影拍攝的新版《平原遊擊隊》出現了。經過一道又一道嚴格的蒸餾提純工序後,李向陽的狡黠、幽默感和民間語言消失了,變成了完美嚴謹的標致小生,說出話來已有了濃重的文件腔和政工幹部腔。對上級領 導的指示他不再重複什麽“比狐狸更狡猾”這類大實話了,他昂首挺胸,意氣風發地說:“有黨,有毛 主 席,有群眾,咱們什麽任務都能完成!”在以後的戰鬥中,新版李向陽還要向戰士們背誦領袖語錄(滿麵紅光地):“毛 主 席說,拚命主義是軍事上的近視眼……”


為了摒棄個人親情、強化軍民魚水深情,李向陽終於像那個年代標準的英雄人物一樣,不再有母親了,見到李母時,他要在“娘”字前麵加上個“大”,並要誇張地大叫出來。標致小生李向陽擁著革命老人李大娘時,兩對熱烈的目光充滿教科書的意味。人物關係由原先的母子親情上升到階級情誼,從此,大家便假模假式,憋著勁煽情了。此之前的幾年裏,李玉和的酒癮蒸餾掉了,楊子榮的匪氣蒸餾掉了,少劍波的愛情蒸餾掉了,楊白勞喝鹵水蒸餾掉了,阿慶嫂在胡司令的喜事中鬧花堂蒸餾掉了。現在,李向陽(還有他的京劇版替身趙勇剛)的母親也蒸餾掉了,英雄徹底變成了從石頭縫中蹦出來的孫悟空。


為了繼續推廣“三突出”、“高大全”原則,李向陽的戰友原先所做的一切後來都讓他一人獨占了。神勇善戰的遊擊隊骨幹老侯,原來可以一腳踢飛偽軍官的盒子炮,此人還以“賺了錢回家娶媳婦”的廚師的名義,孤膽摸了一個炮樓,強有力地援助了李向陽和李莊百姓。但在重拍的彩色片裏,這些都不再算數,那一踢和一摸,都成了靚仔李向陽的功績。一事當前,遊擊隊員們都不怎麽上前動手了,全都像舞台戲那樣,極其崇拜地簇擁著一號英雄人物,把好戲留給他一個人做。此外,標致的遊擊隊長再穿上鐵路服,在鬼子麵前舉起號燈時也不再吹口哨(純潔年代不純潔的象征)了。


李莊地道被鬼子挖開後,鄉親們被趕到大樹前的一片空地上,鬼子漢奸逼著李大娘(而不再是妙語連珠的老勤爺)開口,後者說出話來義憤填膺,卻像蒸餾水一樣寡淡無味。再往後,區委書記老孟挺身而出,解救鄉親。這本來是樁義薄雲天的壯舉,舊片此處,老孟話很少,卻充滿了動作性。可是在新版中,區委書記忽然做著舞台化動作,來龍去脈地施展起他的口才。


“文革”時代的紅色文藝必須把毛 澤 東的語錄掛在人物嘴上,隨時即會脫口而出,一字不差。許多基層指揮員和幹部仿佛紅衛兵和工宣隊、軍宣隊的隊員一樣,成了背誦毛 澤 東語錄的高手。即使一部作品已在創作理念和基本情節上體現了毛 澤 東寫於抗戰年代的名篇《論持久戰》的思想,文藝革命的領 導者們猶嫌不足,仍然讓每一位重要人物作為傳聲筒,把那些思想及對它的讚美不絕如縷地說出來。新版《平原遊擊隊》中,區委書記老孟在鬼子就要進村、大家必須盡快商議對策的節骨眼上,還對遊擊隊員和鄉親們吟了段革命化的打油詩:


又挖地道又存糧,
老百姓人人心向黨。
堅持毛 主 席持久戰,
鬼子小命活不長。


而在更加概念化的京劇《平原作戰》裏,這一點進一步強化了。鄉親們於挖地道之餘,時常在一起切磋學毛著的心得體會,紮著白羊肚手巾的老農民說:“持久戰,三階段,防禦、相持、(他的穿花衣的女兒搶著說)大反攻!”同一場戲中,八路軍排長趙勇剛在他的疊床架屋的重點唱段中,先是為大戰前的複雜局麵憂心如焚,舉棋不定,然後唱道:“望西北延安城光芒萬丈,毛 主 席矚望著抗日戰場”……隨即這位基層指揮員的眼睛亮起來,因為:“隔山離水,我聽見親切教導在耳邊響——”毛 澤 東的語錄通過主人公的口,化作反二黃慢三眼,及時地點撥了幾乎束手無策的主人公:“察敵情要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裏、仔細思量。”眉清目秀的趙排長即刻有了主意,信心大增。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思想、文化、教育界的總體運營是將所有觀念形態的東西蒸餾提純。“蒸餾”是醫藥和化學工業的重要手段,將液體加熱,化成蒸氣,除去其中的雜質,使其至清至潔。這種冷凝後高度潔淨的液體即是“蒸餾水”。“文革”文藝即是一瓶瓶排除了任何“雜質”的“蒸餾水”。


那些年代,由於物質的極度短缺和對於“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及國家變修的恐懼,清教徒式的禁欲主義思想大行其道。反映在文藝作品中,許多東西遂成了必須清除的“雜質”,例如戰爭年代的白麵食物。一些革命戰爭片中一旦出現白麵食物,就讓人過目難忘。電影《小兵張嘎》中,嘎子的奶奶烙了一摞子白麵餅讓嘎子捎給老鍾叔,嘎子掀起其中的一張,被奶奶製止了,但奶奶還是說,小饞貓,給你留份兒啦。電影《平原遊擊隊》中,抗日群眾老勤爺也曾帶給遊擊隊戰士們一摞子白麵餅,即使重拍版中,這樣的情節也還保留了。因為兩個故事的發生地點都是華北平原的產麥區,這既自然又真實。但到了京劇《平原作戰》中,白麵被“蒸餾”成玉米麵,“堡壘戶”院子的石磨上赫然放著正待手工脫粒的玉米棒子,母親讓女兒去見八路軍時,也特意叮囑說:“把玉米餅子給勇剛他們帶上。”之後,趙勇剛擁著大娘唱起軍民魚水深情的頌歌時,其中即有一句:“老玉米做幹糧粒粒辛苦,紫花布縫軍裝針針情長。”這一改動與70年代大多數中國人的飲食水準十分地吻合了,同時讓人覺得,中國革命始終與白麵食物無緣,應當安心食用粗糧。


將白麵蒸餾成玉米麵,是短缺時代意識形態控製的極致。這既是一種辯解,也是一種倡導:禁欲主義的苦行僧式革命。這使人不由得聯想起,比京劇版平原遊擊故事早些時間裏,《紅燈記》的最終定稿本中,除了為一號英雄人物李玉和加了幾段抒發革命豪情的新唱段之外,還特地為二號英雄人物李奶奶加了段重要唱腔,其中兩句是:“我看那富貴榮華如糞土,窮苦人淡飯粗茶分外香。”艱苦奮鬥不再是革命的手段,而成為革命的目的。極端化的革命理想與中國式的對於物質享受的原罪心理結合為一,套用當時的一句話即是:“寧吃社 會主義的玉米餅子,不吃資本主義的白麵饅頭”。


1955年版的《平原遊擊隊》中,抗日農民吳有貴罵通風報信的老地主是“老*****的”,1974年新版中,這句中原地帶十分流行的咒罵被蒸餾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老壞蛋”。新版《平原遊擊隊》中,鐵路邊上的打更老人一仍其舊地吆喝“平安無事嘍”,漢奸楊守業仍叫原名;到了京劇《平原作戰》,那句吆喝改作“沒有事啊”,楊守業也更名為孫守財。老《平原遊擊隊》裏李母是英雄的親娘,一直活著,她生活的村子叫李莊;新《平原遊擊隊》裏李母成了英雄的“大娘”,抒發軍民魚水情的對象,但她也一直活在李莊;而京劇《平原作戰》中,那個村子叫起了“張莊”,“堡壘戶”大娘亦姓起“張”來,並且英勇地就義了。如果《平原遊擊隊》再後來又有了舞劇版,遊擊英雄差不多要姓“王”了,而那位舞蹈著的革命老嫗又該稱作什麽大娘呢?該輪到“張王李趙遍地劉”的“劉”了吧?


京劇《平原作戰》與新版《平原遊擊隊》有強烈的“互文性”,一號人物趙勇剛也是所有壯舉都攬於一身,其他英雄則處處突出、陪襯著他。這個人物每次登場都令我們想起一個成語:前呼後擁。電影中的李向陽還不得不生活化一些,而舞台上的趙勇剛借著京劇藝術的便利,登高一呼,應者如雲,萬物皆備於我。許多硬任務和大麻煩壓在頭上時,趙排長眼珠一轉,略施小計,便從勝利走向勝利。


從早年間黧黑的李向陽到後來的靚仔李向陽,再到更加誇飾更加“突出”的超人趙勇剛,平原遊擊故事一步步完成了它的蒸餾提純過程,“文革”文藝思維也一步步走入死胡同。使它們得以推廣的,是“文革”年代占主導地位的社 會文化心理,當然亦有賴於那個年代單調的娛樂生活,以及電影、戲劇工作者們一定程度的藝術才能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