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對李瓶兒動了真情
在西門慶的妻妾中,他最喜歡李瓶兒。李瓶兒活著時,西門慶對她已是另眼看待。尤其是李瓶兒生子之後,西門慶常在她屋內歇息,這也曾引起其他妻妾尤其是潘金蓮的嫉恨。李瓶兒母子屢遭嫉害,先後死去,在一定程度上是西門慶的偏愛加劇了家庭內部矛盾的結果。
西門慶幾乎不能接受李瓶兒病亡這一事實。當李瓶兒病重時,西門慶已不止一次痛哭失聲。小說第六十二回,他到李瓶兒屋中探病,聽李瓶兒哭訴:“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指官哥)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了。若得再和你相逢,隻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西門慶聽了,“悲慟不勝”,說是要預備下棺材,“衝你衝,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兒點頭說:“也罷。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哩。”西門慶聽了,“如刀剜肝膽、劍挫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說的是哪裏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
李瓶兒死後,西門慶麵對她的遺體,“口口聲聲隻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什麽!''在房裏離地跳得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此後,“磕伏在她身上,撾臉兒那等哭,隻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李瓶兒死後,西門慶忙於喪事,一天水米未進。吳月娘等派小廝去請,“差些沒一腳踢殺了”。陳經濟也不敢上前。最後還是請來應伯爵,巧言勸慰,西門慶方肯進食。他向應伯爵傾訴說:
好不睜眼的天,撇得我真好苦!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霎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兒也沒了,今日她又長伸腳子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什麽?雖有錢過北鬥,成何大用?
這些話,顯然都發自肺腑。
李瓶兒出殯時,演出《玉環記》。演員唱道:“今生難會,因此上寄丹青。”西門慶“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擦拭”。(第六十三回)
出殯當晚,西門慶仍到李瓶兒房中“伴靈宿歇”,見物是人非,不禁“大哭不止”。夜半“對著孤燈,半窗斜月,翻覆無寐,長籲短歎,思想佳人”。“白日間供養茶飯,西門慶在房中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麵桌兒和她(指李瓶兒)同吃,舉起箸兒來,''你請些飯兒'',行如在之禮。丫鬟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第六十五回)
同一回,西門慶還在酒席上讓優人吹奏“洛陽花,梁園月”,感歎“人去了何日來也”。又指著桌上的菜肴對應伯爵說:“應二哥,你隻嗔我說。有她(指李瓶兒) 在,就是她經手整定。從她沒了,隨著丫鬟掇弄,你看都像甚模樣,好應口菜也沒一根我吃!”因這幾句話,還引發了潘金蓮許多不滿。
做法事後,西門慶夜間夢見李瓶兒,李瓶兒囑咐他提防“那廝”(當指花子虛),“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哪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兩人在夢中“抱頭放聲而哭”(第六十七回)。其後西門慶夜宿京城何千戶家,又夢見李瓶兒。李瓶兒再次叮囑:“我的哥哥,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那廝不時伺害於你。千萬勿忘奴言,是必記於心者。”西門慶驚醒,“追悼莫及,悲不自勝”。(第七十一回)
第七十二回,西門慶從京城回來,家中妻妾女兒都過來參見、陪話。“西門慶又想起前番往東京回家,還有李瓶兒在,今日卻沒她了。一麵走到她前邊房內,與她靈床作揖,因落了幾點眼淚。”
有關西門慶傷悼李瓶兒的敘述,自小說第六十二回直至第七十二回,迤邐貫穿於十回文字之間,寫得都不牽強,給人很深印象,甚至能引起讀者的共鳴。足見西門慶對李瓶兒感情之深,悲悼之切。盡管在此期間,西門慶仍不斷與各種女人鬼混,但在作者筆下,肉欲與情感的區分,還是判然分明的。
總之,洗去塗在西門慶身上厚厚的、不自然的汙濁油彩,笑笑生筆下的西門慶,很有些天真可愛之處。小說作者也始終處於矛盾之中,他時而脫身而出,站在傳統的、世俗的道德立場對西門慶口誅筆伐;但多數時間裏,作者沉浸在小說創作之中,按照一個“人”的樣子去理解並塑造這一人物,甚至與這位男主人公同悲同喜。讀者也隨著作家的這支筆,進入到小說的世界,很自然地接受了這樣一個有呼吸、有熱氣的形象。這大概就是魯迅先生評價《金瓶梅》時所說的“一時並寫兩麵”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吧?如果說,《紅樓夢》的寫作打破了“好人一切皆好,壞人一切都壞”的人物塑造傳統,那麽這種創作嚐試,從《金瓶梅》就已經開始了。
《金瓶梅》的可貴之處,即在於注意到人性的複雜與矛盾: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為什麽不可以有基於普遍人性的夫妻親情?況且在西門慶看來,李瓶兒對他有著不同尋常的象征意義。李瓶兒的到來,不但給西門慶帶來金錢,也帶來了財運旺盛、官運亨通的好勢頭。李瓶兒還給西門慶生了個男性繼承人,這讓西門慶欣喜若狂。而官哥夭折及李瓶兒之死,似乎又預示著好運道的終結。玳安說西門慶“不是疼人,是疼錢”,這話並不公允;但李瓶兒確實帶走了家族振興的希望,西門慶“雖有錢過北鬥,成何大用”?從這個角度看,西門慶的感傷,又是不難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