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文革,我的單管機 zt


時隔數十年,文革在一些人心目中已經淡化甚至異化了。作為一個親曆者,我要記下這些真相細節。

這是一隻極其普通的半導體收音機,是六十年代末期半導體收音機剛剛進入我國尋常百姓家庭時的一種最簡單的單管機。它的外殼是用塑料製成的,鮮紅、奶黃兩種顏色極富那個時代的特色。外殼正麵的上方,還可以隱隱辨出“九·一三事件”以後被刮去的“副統帥題詞”的痕跡。就是這麽一隻毫不顯眼、早已在市場上被淘汰得無影無蹤的單管機,因它陪伴著我渡過了終生難忘的蹉跎歲月而被我視為一大寶貝。

1968-11,我從上海到江西插隊。下去後沒多久,我們這些在大城市裏看報紙、聽廣播習以為常的知青們,很快就體驗到消息閉塞的痛苦。鄉郵員名義上每星期進山兩到三次,可是,稍有風雨,就不進山了。逢年過節或是農忙時節,更是十天半個月見不到身影。各家各戶捐款建設起來的有線廣播,則是“聾子的耳朵--擺設”……。生活在這種現代的“世外桃源”裏,身不由己地做個與世隔絕的“現代隱士”,別說有多難受了!

住在一起的九個男知青,隻有一位小費帶了一隻單管半導體收音機。到了晚上,常常是大家保持安靜,讓小費從耳機裏收聽新聞廣播,再由小費向在場各位傳達轉告,真是名副其實的“二傳手”。半導體收音機成為大家了解外界的渠道,成為大家羨慕不已的“奢侈品”。

如此熬了一年多,到1970年年初第一次回滬探親的時候,我下定決心要買一隻半導體收音機。我走訪了好多家無線電商店,又走遍了“掃四舊”之後僅存的幾家“日用品調劑商店”(當年為了顯示“大好形勢”,連“舊貨店”的名稱也被革了命),反複“考察”,進行“經濟分析”和“可行性研究”。那時,一隻四管半導體收音機的價格為40多元,比那個“36元萬歲”時代中一個青年工人的月工資還高出一截。我這個“修地球”的,每天隻能掙3毛錢(這在插隊知青中還算“高收入”!原因是我所在生產隊的境況比其他地方稍好些),麵對40多元的“奢侈品”,唯有望“機”興歎,手裏緊攥著一年辛勤勞作換來的“血汗錢”,始終不敢從口袋中伸出來。就這樣,轉悠了一天又一天,盡管失望接著失望,可又不甘心來年再去做“隱士”,在失望中依舊滿懷著希望,企盼著,尋覓著……。

“蒼天不負有心人”,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又一次來到老西門的一家“日用品調劑商店”。轉悠到店堂深處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裏,忽然發現,灰暗的玻璃櫃台中靜靜地躺著一隻小巧的單管半導體收音機!我眼前頓時一亮,隻見標價為10元,心中大喜,忙叫營業員取出來,插上耳機插頭,撥動調諧轉盤,調整機器方向,耳機裏真的傳出了廣播聲!跑出店堂走到街上,耳機裏的聲音更加清晰洪亮。中!實際測試通過!在收音機的包裝紙盒中,還附有一張發票,第一手買主是11月買入的,不知為什麽,12月就賣出了,而眼下才1月,所以,少說也有九成新吧。比起新貨的價格12元5角,還可以省下2元多錢哪!在那個恨不能將一分錢掰成兩半來用的日子裏,真正是碰上了“價廉物美”的好運氣了。我趕緊掏出錢把她買下了,那迫不及待的樣子,就象是在和別人爭奪似的。我如獲至寶般地把她捧回家中,又裏三層外三層地打好包,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回江西的行李中。

從此,她使我擺脫了“隱士生涯”,忠實地陪伴著我,為我服務了十多個春秋。最大的功勞莫過於在偏僻山村的那些蹉跎歲月裏:三伏酷暑,頭頂烈日苦戰“雙搶”,她伴我進入香甜的夢鄉;數九寒冬,朔風凜冽,她為我驅走漫漫長夜無盡的寂寞。無論是上水庫工地,還是外出開會、看病,不管到哪,我都攜帶著她,保護著她,因為是她維係著偏僻山溝和大千世界的聯絡,讓我“胸懷祖國、放眼全球”。

至今我還難以忘記的一件大事是,1971-9-13,我這隻選擇性不太好的單管機中漂來“敵台”的廣播,一架客機在蒙古墜毀!引發了外交糾葛。雖然外界各方都不知曉機上人物的身分,但從我方正式渠道對此墜機事件三緘其口的鮮明對比中,可以覺察到事態非同一般。不久之後,“敵台”透露了其情報機關得到的消息,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竟會是“副統帥”出事了!?

緊接著,“十一”國慶節突然取消了二十多年一以貫之的盛大慶典遊行,改為群眾遊園活動。如此反常現象引起人們注意和議論,而我心中已經有譜了。隨後,絡繹不絕的外國領導人賀電,在廣播和登報時也第一次簡化了台頭。我更加覺得,那難以置信的電波傳聞越來越“不可不信”了。又過了兩個月,中央文件“原原本本”地傳達到了基層。那個晚上,在生產隊的記工房裏聽公社幹部宣讀文件時,我已經沒有太多的驚訝感了……。

這些在當時都是隻有自己一人知道的“絕密”,說出來可要召來滅頂之災的,“收聽敵台的現行反革命”,這大帽子誰也消受不起。無奈,我這單管機的選擇性能就那麽一點水平,對“敵台”是讓你“不聽也得聽”,除非把它砸了、扔了。在山溝溝裏,單管半導體收音機必須依靠天線才能有效工作。隻要在自己的床上沿著蚊帳的頂部拉一圈鐵絲,就能成為足夠有效的天線了。有趣的是,隨著季節變化,收聽到的廣播也在不斷變化之中,尤其夏季與冬季的對比更是明顯。夏季的晚上,福建、廣東等南方省份的電波十分強烈,當然海峽對岸的“敵台”也“甚囂塵上”,稀奇的是多次聽到“馬來亞革命之聲”“解放軍之聲”的廣播。而到了冬天,則可以收聽到遠在千裏之外的北京、河北、黑龍江等地方電台的廣播,還不時飄來“莫斯科之聲”以及“敬愛的領袖、親愛的指導者”……。對這種隨季節變化的現象,我曾經問過不少人,都說無法解釋。

當年還發生過一場由半導體收音機引發的“敵情虛驚”,有一年,公安機關突然如臨大敵似的,到我們公社、大隊、生產隊,對一位上海知青嚴加追查,據說還到上海“內查外調”……。知青與老俵們十分驚訝,因為這位知青向來踏實勤懇,一直老實本分,會出什麽事情呢?原來,不久前,她從半導體收音機聽說即將新開英語廣播講座,可以寫信到某某地點聯係購買教材,於是就“照此辦理”,發信聯絡,以滿足學習外語的渴望。可是,那個購買教材的聯係點是“海外敵特機關的聯絡點”!公安機關早已對其嚴密監控……。幸好那位知青的家庭還算清白,沒有招來滅頂之災。曆經這樣一場虛驚之後,凡有半導體收音機的知青都小心翼翼,守口如瓶。

許多年過去了,由於我的精心愛護、小心使用,那隻單管半導體收音機從未出過絲毫故障,所有的元件始終運行正常,跟隨我“病退”回到上海。最後,她又伴隨我走進大學生宿舍,幫助我學習第二外語。直到我成為“工薪階層”後她才“功成身退”。但我仍然一往情深,不忍割愛,在局促的居室中,為她保留了一隅棲身之地……。

時隔數十年,文革在一些人心目中已經淡化甚至異化了。作為一個親曆者,我要記下這些真相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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