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伯父伯母去世之後,我和堂兄的交往比以前更加緊密了。堂兄是伯父的獨子,而我又是堂兄在美國唯一的同姓親戚。一定是由於同族的血緣關係,才讓我們在異國漂泊的旅途中,常常對視著,互相惦記著。
自從有了網絡之後,我和堂兄經常靠電子郵件聯係著。偶爾,他會來我的博客看看,我也經常訪問他的網絡蝸居。有一天,堂兄試探性地問我,你可否寫寫你父母的故事?
用文字懷念父母,雖然如隔靴搔癢般地無奈,但恐怕唯有如此,我才能心有所依。父母在世時,不懂事的我,曾經做過很多令父母傷心的事。在一次次地自責中,我甚至絕望地想過,假如我當年能多多順從父母,也許二老如今仍然健在。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為人之母後,我終於明白,順從父母,就是孝敬父母。讓父親操心,就是折他們的壽啊。讀了我要寫的這個故事之後,你就會知道,當年的我,是多麽的不孝。
1977年的11月,剛剛參加完高考的大姐,被我們當地電業局的一輛卡車不幸撞倒。感謝上帝,大難逃生的姐姐除了右手受傷,她身體的其他部分幾乎絲毫無損。為了徹底醫治姐姐的右手,時隔一年多的1979年春天,我和父親陪著姐姐去北京看病。
第一次去北京,令我既緊張又興奮。北京是首都,而我來自東北小城。與我同齡的北京孩子們,他們一定比我見多識廣。初來乍到,我兩眼發懵。每日外出,我跟在父親和姐姐的身後亦步亦趨,生怕自己遺失在北京城。
那年的北京之春,至今留給我的印象依然是灰蒙蒙的一片。滿大街的海軍藍和橄欖綠,仿佛呈現著全城皆兵的光景。為了就診方便,當時我和父親還有姐姐住在鬧市區的崇文門旅館。每天,我們在旅館和醫院之間不知疲倦地往返著。外地人到北京看病的艱辛,一定是幾十年不變。對此我略去不談。
有一天中午,我們在旅館附近的一家地下餐廳就餐時,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問題少年。那天,父親買了六碗熱騰騰的麵條讓大家食用。平均分配,一共三人,一人兩碗,不多不少。
七十年代末的東北,流傳著一句順口溜,“東北的麵包像鍋蓋,東北的麵條像竹筷”。一看到北京的麵條,我立刻來了不滿的情緒。我雖生長在東北,但我基本不愛吃麵食。稀粥米飯才是我的最愛。管它北京的麵條像竹筷還是像頭發呢,我就是不愛那口兒。
“聽話,吃吧”,父親耐心地說,“出門在外,能吃飽就不錯了”
“我不吃,我不愛吃。”不管父親說什麽,我固執地拒絕著父親的建議。
上麵的對話,在我和父親之間進行了多次。最後的結果,我麵前的那兩碗麵一直紋絲不動。
“唉,不懂事的孩子呀”,父親無奈地歎口氣,“咱來趟北京多不容易啊”。
父親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依然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我的固執和不懂事,就在於此。多年以後,當我的孩子如我當年一樣拒絕我烹製的食物時,我才終於明白,當時的父親該是多麽的失望啊。
七十年代末,東北的經濟尚未好轉。很多人家還在吃玉米高粱米等粗糧。當時北京城的這幾碗麵,應該算得上是東北的上乘細糧了。可以想象,無論如何,一向勤儉節約的父親是舍不得把它們浪費掉的。於是,徹底消滅這六碗麵,就成了父親和我姐姐的功課。
那天盛麵條的碗雖不大,但讓父親和姐姐一人吃掉三碗麵,還是有一定難度的。也許你會問,既然吃不完,你們打包帶走不就得了。今天看似很簡單的事情,當時在那個餐廳裏肯定行不通。否則,父親就不會那麽折磨自己的胃了。為了不浪費糧食,隻有把麵條放到肚子裏,才是讓父親感到最踏實的事兒。
這六碗麵,當年成了父親和姐姐的負擔。於我,這六碗麵卻像六塊石頭一樣,一直壓在我心間。假如時光可以倒轉,別說是六碗麵,哪怕是六碗石頭,我都要高高興興地把它吃完。
我在北京當北漂還有每次回國時,我總是試圖找到那家地下餐廳。可惜,北京除了天安門沒變,幾乎到處都在變。那家不起眼的餐廳,估計早就淹沒於高樓大廈之中了。
找不到這六碗麵的誕生地,就無法讓我贖罪般的心情有所歸宿。這六碗麵,最終成了一段家史,一個故事,甚至是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傳說。無論如何,今天我的孩子們也不會理解,為了不起眼兒的這幾碗麵,姥爺為什麽非要和自己的胃過不去。
1/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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