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一看天色已晚,下午從學校回家幾乎馬不停蹄地來到小胡子這裏,我起身打算告辭。小胡子看見外國人正聊在興頭上,就留我吃晚飯。外國人對我說,儂看,儂一來,阿拉小胡子精神好交關。還是我去弄夜飯。小胡子說,儂還是省省乏,弄來弄去方便麵打雞蛋。我想起來了,昨日老扁頭送來的鼎新園的肉粽還有好幾隻,我去熱一熱快來西。那還是接下去聊。
外國人喝了一口茶說,迪個忻禮花的父母來上海後看見兒子寫字台上放了一張我的照片,立刻斷言不想見我,認為我是在勾引他們的兒子。女的長得越是漂亮,越是沒好事體。再加上裏弄加工組哪能跟研究生相提並論呢?根本不是一個檔子的嘛。我爹爹在雙方家長見麵後回家氣得發抖,罵我哪能嘎勿爭氣,從來沒受到這樣的侮辱。我媽一麵流淚一麵勸爹爹,又是降壓片又是丹參丸服伺我爹爹。
我爹媽都叫我去做特,我死活不肯。我爹媽都說,儂一個大小姐,平白無故生小人,叫阿拉兩個哪能再從格條弄堂裏走出去。我當時堅信迪個忻禮花跟我是真心相愛,無論如何要拿小人生下來。我媽怕我有啥三長兩短,隻得再去求支部書記。支部書記說,事體已經發生到格一步,我隻能賣賣格隻老麵子了。我來做媒,拿小胡子墊刀頭。等到榫頭裝進,生米也做成熟飯了。支部書記隨手給了我爹媽五百元,這是男方父母給的賠償費,我看那兩位一直在氣頭上,就沒拿出來,要是用來辦酒席發喜糖是足夠了。我爹媽出於無奈,隻能將就這一權宜之計。
我當時認為,隻要能把小人生出來,隨便嫁給啥人才可以。我想可以解釋清爽,而且別人也可以理解。都已經是改革開放的年代了,兩個真心相愛的人還不能結成夫妻,還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簡直豈有此理。就在我和小胡子一起準備新房的布置以及采購日常用品時,我還和迪個忻禮花見了幾次。我問他是否愛我,他說一日到夜拿愛掛在嘴上還值幾個銅鈿。他反問我這幾年跟他一道有沒有隔閡,我說沒有,也確實想不出有啥隔閡。他又問我,是否有戀愛的感覺,我說都快發瘋了。他說,那就好了。你不用管別人說什麽,隻要自己對得起自己就可以了。我問他是否可以做我新婚的伴郎,他說為什麽不可以。我感到雖然他表麵上是伴郎,在我的心裏他就是新郎。
盡管我爹媽囑咐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千萬不要自己先攤牌。他們怕小胡子發戇勁,弄得阿拉嘸沒落場勢。但是我已經想好了,洞房前就攤派,省得以後做人一直抬不起頭。結果小胡子喝醉了,一直到第二天才攤牌。這時小胡子雙手托了盤子進來了,盤子上有三個小碟,每碟有兩個肉粽。外國人拿起筷子把一個肉粽一夾兩,半個給了小胡子說,我吃一隻半足夠了。老南瓜,趁熱快吃,一條弄堂裏住了幾十年,儂還是第一趟在我家吃點心,連飯都算不上,外國人笑著對我說。
隻聽小胡子說,咦,肉粽味道不對嘛,哪能嘎苦?我當時真有點肚皮餓了,嚐了一口,十分鮮美。我說,小胡子,是儂退燒了,所以嘴發苦。今晚再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可以做頭發了。外國人嘖嘖連聲,怪不得阿拉小胡子嘎服帖儂,今朝我算領教了。名師出高徒,阿拉小胡子跟牢儂門檻哪能會得勿精。我本來一直認為阿拉小胡子戇,結婚後發覺伊是戇進勿戇出,今朝再曉得阿拉小胡子勿可能戇,伊是儂一手調教出來的嘛。就從迪個忻禮花的兩件事來看,我十分佩服小胡子的洞察力。
第一,阿拉小胡子一猜就猜到了寶寶是迪個忻禮花的。第二,當我解釋迪個忻禮花跟我是真心相愛時,伊馬上打斷我。小胡子,儂是哪能講的?勿可能的嘛,小胡子接著說,礙想想,要是我對一個人好,叫我殺人坐牢間我也要上。風格嘎高,讓位做伴郎,真是西麵出太陽了。我跟儂講,迪個伴郎四眼狗絕對不是好貨色。從現在起,我不想再聽儂提到伊的名字。至於過去的事體,已經都發生了,我尊重儂的決定。阿拉現在是夫妻,儂的小人就是我的小人,我不會待虧小人。要是儂想跟迪個伴郎四眼狗再見麵,一定要經過我同意,我是盡丈夫的責任。
儂看看,記性嘎好,幾乎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一遍,外國人帶點調侃地說。當然嘮,一輩子就一趟的事體,一輩子碰到一趟還要像我一樣運道高再來三,哪能忘記,小胡子自嘲地說,我全部記得清爽沒老墾。儂還講,我可以外麵去尋別人,就算阿拉兩個拉平。我講格還不如趁早離婚算了,講的伽便當,像煞勒嗨膠州路買大閘蟹一樣,討價還價。有儂一個我就搞不定了,再去尋別人,幫幫忙。後來儂又講迪個伴郎四眼狗不能跟儂結婚是有誤會,因為伊拉爺娘認為儂有羊癲瘋,而實際上儂嘸沒格個毛病。我講格是儂福氣好,否則儂吃苦日腳還了後頭。也是我運道好,白白裏撿來一個健康的老婆。儂叫我外麵不要去講,儂看我聲張過嗎?
老南瓜,儂一來我毛病真的好了。廚房間還有一水鬥碗,趁老娘收攤前我先去汰一汰,那兩個再聊一歇。小胡子說完就到廚房去了。
這時,外國人又從香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正準備點,突然間問我,老南瓜,阿要來一支?我說,好,今朝陪我阿嫂抽一根,我想從外國人手裏拿過打火機,外國人說,自家人還客氣啥,隨手就給我倆都點上了。外國人見我深吸了一口煙後一個煙圈,就說,老南瓜,看勿出儂城府嘎深,煙圈吐得來像鴉片老槍一樣,又濃又圓。我印象中儂是書蠹頭一個,那兄弟姐妹幾個勒阿拉弄堂裏才是有名的讀書一隻鼎。我實在搞勿懂,儂哪能會跟老扁頭,小胡子混了一道,那不是一個檔子裏的嘛。
我又吸了一口煙說,這也是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豐功偉績。要是沒有文革,我跟線粉最多也就一年的緣分。就算伊不留級,也不可能跟我一直同桌坐下去。至於老扁頭,讀書一直急繃繃,是有名的老三分,充其量也隻能跟我一道小學畢業,進中學肯定分道揚鑣了。不過我發覺跟伊拉一道混也沒啥不好,至少伊拉不出賣朋友,做事體也算蠻上路。我第一次抽煙就是跟伊拉兩個一道。外國人眼睛睜得滴溜滾圓說,快點說給我聽聽,我想肯定蠻紮勁。
那年我剛滿十歲。就在上海市人民公社成立後不久,馬路上刮著刺骨的西北風。我在家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是我大姐從北京給我寄來的十歲生日禮物,突然感到兩眼模糊。我想可能書看得太久了,就出去到弄堂裏兜一圈。看見弄堂口木棚裏麵好像有小火星在一閃一閃,我想線粉娘一般白天都在幫人家汰衣裳,隻有線粉一人在家,就推開門想看看伊勒做啥。等我推開門縫一張,線粉正津津有味地在抽喇叭煙。老扁頭坐在小矮凳上貪婪地看著,阿要來一口,線粉對老扁頭說。泥心啊泥心煞了,才是從香煙屁股裏剝出來的,老扁頭說,儂剛剛卷喇叭煙的報紙反麵是啥?赤那,是啥?線粉翻過報紙一看,毛主席穿著浴衣在遊艇上大招手的一隻手沒有了。
大刮山嘍,我推門而入。線粉馬上拿起報紙坐在屁股下。阿約,看勿出嘛,線粉讀報了嘛,現在也關心起國家大事來啦,拿出來大家一道看看,我像煞嘸嘎事地說道。老扁頭馬上起身關門,噓,儂勿要神誌無知,阿拉三個才是黑六類,真的要刮山起來大家才沒好處。經老扁頭一說,我馬上沒氣了。老南瓜,我一直想嚐嚐香煙是啥米道,但是我身上一分也嘸沒,儂身上鈔票有乏?隻有一角,是我媽給我剃頭用的,我說道。先借給我,等我有了再還給你。我明知借給老扁頭的錢是肯定赤送了,但是心裏也想嚐嚐香煙的米道,拉鉤。老扁頭一麵拉,一麵就把一角錢奪過去了。
那時香煙是可以零買的。大前門三角五,飛馬兩角八分一包。線粉貪便宜,要買飛馬,老扁頭說,阿拉爺就算抽前門也要精裝的(三角八)。最起碼是前門,老南瓜,儂講了算。我說,七分五根飛馬,還可以買三粒奶油鹹味硬糖。九分五根前門,隻可以買一粒奶油鹹味硬糖。線粉想,自己沒出鈔票,所以不管前門還是飛馬,自己最多隻能拿兩根,本來對糖就無所謂,就也同意了買前門。最後的結果是用了我的錢,我抽了一支前門和吃了一粒糖。一直到我工作,知道我會抽煙的人還是屈指可數。外國人笑著說,沒想到那三個的勾當如此淵源深長。
(請聽下檔, 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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