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

女兒每夜都要我講故事。故事有限，不久就講完了。有時便編故事；編故事累，便順口講小時的事。小時的故事講起來容易。這些故事讓我有時想笑，有時又有些傷感。有些事可對她們講，有些事則沒法講。

門縫

那時大人出工，說聲莫玩水哈便出門了，我們便在垸前垸後晃蕩。一天我正閑逛，聽到隔壁誌娃哭。誌娃是兒寶，他娘怕他玩水，出工時把他鎖在家裏。他想鑽出來，腦袋被大門夾住。他鑽不出來扯不回去，哭得口合不攏，眼睜不開。我忙過去救他。 我幫他扯頭，一扯他哭得更尖；我推門，推不動。他哭得我心慌汗冒。我忙把頭塞進門縫去頂著。我頭大，頂住了門。他扯出了頭，門卻把我的頭咬住。我鑽不進去也扯不出來。越扯越痛，門越夾越緊。我痛得大哭。直哭得聲嘶力竭才有大人放工回來把我救出來。

救命恩人

有回我和愛嬌到門前漂邊洗腳，不知怎麽就滑下水去。隔壁的奶奶老遠見了，顧不得叫，丟下拐棍，撲下水去救我。她一雙小梭子腳，路都不會走，更不說遊泳。她抓住我，自己也下沉。漂邊水最深。那是出工時候，垸裏沒人。幸好三紅家請了大刀裁縫在家做衣服。裁縫是個跛子。他正巧出門，看到老太太在塘裏砸水，便跛跳到塘邊，蹦下去把老太太和我都扯起來。

我至今還記得娘抱著我，問我是怎麽掉水裏的。我說是愛嬌推我。後來愛嬌媽便買了個梨子罐頭給我。

在我們那兒，見死不救會終生招人唾罵，救個人卻沒什麽。有回父親從街上賣瓜回來，憤憤地說大刀裁縫挑來揀去，氣得他就是不賣給他。我就心想：為什麽不送個瓜給他？他救過我的命啊。

死狗

一天我走過巷子，看到誌娃家的狗死在地上。我吃了一驚，叫人，沒人應，便哈下腰去摸它，看它是不是真死了。一摸到鼻上，狗大叫一聲，一口咬我手上，彈開了。我倒在地上大哭。

誌娃家人回來，馬上去追狗。狗跑，人追不上。夜裏，他們把狗哄進屋，把門堵上，抓住狗，把它吊死了。連夜剝皮燉肉。半夜誌娃娘就端了一碗狗肉送來，說：趁熱吃，吃了就好了。

那是垸裏唯一的狗，很漂亮，大家都喜歡。我想起來就為這狗難過。怪我不該碰它？我太小。 它不該咬我？那是它的本能。它不該睡在那個地方？巷子就在誌娃隔壁，那裏涼快。咬了我一口，它就得死。我們那兒人相信，人被狗咬了，吃了那狗肉才會好。

至今我為那狗心痛。

夜光像

全安有個毛主席的夜光像。討全安喜歡的會得他獎賞，可躲到門後黑處看一眼那夜光像。我也得幸，躲到門後的黑處看了那夜光像。那像在黑地裏發出渾白。全安憑那夜光像成了王。我想要那個夜光像，可全安把它藏在貼胸的口袋裏，扣上袋扣，不時摸一下。全安 對我最好，常抱我背我。我便找塊瓦片，偷偷磨，磨得圓圓的，跟夜光像一般大。有回巴我在全安背上，把夜光像從他袋裏摸出來，把瓦片填進去。我從他背上下來，繼續跟他玩。玩完，我跑回家，把夜光像藏在雞窩頂上的一隻破鞋裏。沒人時我拿出來躲到門後的黑地裏看看過癮。

全安不久發現了表袋裏隻有一塊瓦片。他四處問人。幾天後才找到我頭上。我說我沒拿，叫他們找。哥哥姐姐找遍了所有我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找不著。他們就哄我，說要是你拿了，拿出來，隨時讓你看那夜光像。全安也攪指頭發誓。我終於熬不住，爬上雞塒從破鞋裏摸出夜光像。

油麵

娘叫我和二哥去取油麵。油麵放上韭菜，香噴噴的，一年吃不上幾回。有油麵吃，我和二哥都喜得巴不得快些把油麵取回來。加工廠就在垸後裏把遠。我六七歲，二哥八九歲。我們兩人可以把五斤麵抬回來。一吃完中飯我就和二哥興衝衝地提了籃子去加工廠。我們等師傅做麵。麵剛掛出來，我們就跟在麵師傅後麵，求他快些把麵給我們。他說：等一會。我們等了好久，又求他。麵還在木架上掛著。求了好久，他生氣了，說：還未幹！你要，就給你們，可別回來扯皮！他取下麵，稱了。他說：麵還是濕的，拿了就不準退！

我和二哥高高興興地抬著麵條回家，很驕傲提前完成任務。母親休工回來，見到麵是濕的，就尖叫著罵 : 兩個傻兒！什麽都不會做！隻知道吃！去換！要幹的！換不了就別回來！我和二哥便都哭。母親大罵一陣出工去了。

我和二哥哭了一會，隻得抬著麵回去。二哥和我都不敢開口求那師傅，隻提著麵跟在他後麵。他吼著：幹什麽？我隻好說：麵是濕的，我娘叫我們來換。他吼起來：跟你說了是濕的，你們要！不換不換！

母親不讓回，師傅不讓換。那師傅丟下我們走了。我們隻有兩個人蹲在地上對著哭。

我們蹲在廠房外麵的白路上哭，哭到廠裏的人都收工回來了。一個叫新普的過來，扶起我們，去找那師傅。那師傅還在吼，不換不換！新普說：你跟人家換了，這是兩個孩子。那師傅不換，新普也隻得走了。我們又接著哭。

過了好久，辛普又來求這師傅。麵師傅才終於給我們換了。我和二哥抽泣著抬著籃子一步一步挨回去。

吃油麵的喜氣半點也沒有了 。

練功秘方

老想有功夫。上三年級時在操場上玩，在一堵磚牆後聽同學說悄悄話。一個說他聽說了一個練功秘方，說你千萬別讓人知道。另一個說：我發誓不告人。這個說：天不亮起來跑一百步，對碗口粗的樹打一拳，連打一百天，那樹就斷了。鐵拳功就練出來了。

聽到這秘方我喜壞了。門前的棗樹正好碗口粗。我忙回家，從棗樹出發到垸子後麵的路上量出一百步，在百步的地方用塊小石頭做上記號。

夜裏我早早睡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悄悄爬下床，穿上破棉襖。父親問：起這麽早做什麽？我不啃聲，出了房，開了大門，外麵還昏黑。我跑出去，跑到那小石頭邊，再開始往回跑。跑到棗樹前，我跳起來，使盡全身力氣，一拳打在棗樹上。我三個指節上的皮肉一下就全打掉了，血湧出來，痛得鑽心。我忙進屋找把棉花按上。一會棉花被血滲透。天還沒全亮，我又脫了衣上床去。手通得像刀割。

早飯時父親發現我手上有血，問我怎麽弄的。我忙把手縮到袖裏，丟下碗跑了。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我又爬起來，跑到垸後再跑回來，對著棗樹，跳起來又是一拳。手上剛結的痂全打掉了，紅血烏血齊湧。又痛得我咬牙切齒。這回血流得更多，蓋上了棉花那血還直滴。父親起來看見了，要看我的手，我抱著手跑開了。

第三天我醒來，鬥爭了半天，還是起來了。又跑到那石頭邊，再回跑。到棗樹前我停住了，舉起拳，輕輕地打了一拳。這回隻打掉半邊痂。痛得好點。

第四天我醒來時天全亮了。我錯過了練功時間，隻得作了。第五天也一樣。我想等手好了從頭再來。後來卻不知怎麽的就忘了。三個多月過去，我家門前的棗樹還立在那兒。我的鐵拳沒練出來。

多少年後我還一直後悔。要是我那回繼續堅持下去，一百天最痛最苦也過去了，我的鐵拳就練出來了，我就所向無敵了！

魚燕

放學路上有個抽水機站，抽水機站是挖了半邊山建的。機站後牆是劈開的山。有回放學我鑽到後麵去玩，看到牆上有個洞，望裏一看，有隻魚燕在裏頭，便伸手把魚燕抓了出來，又一把伸進去把裏頭的蛋也掏了出來！我抓著魚燕，激動得又跳又叫！夥伴們便圍著爭看一眼。這魚燕漂亮極了 ! 我一路飛跑，一邊想著如何給她做窩，如何喂她，讓她以後就跟在我頭上飛！

到了家我把她裝在一個小藤條簍子裏，口用布蓋上。簍子裏又放上一些碎米。我飯都顧不得吃，學都舍不得上，隻想看著她。她多漂亮！我要讓她把旦孵出來，我就會有六隻漂亮的小魚燕了。不能不去上學。放了學就飛跑回家。

可她不吃米。她吃什麽？我抓了許多小蟲子，放她嘴邊，她還是不吃。我采了許多細小的花籽，她還是不吃。抓了許多小魚放她嘴邊，她還是不吃。扳嘴喂她，她堅決不開口； 好不容易東西塞到她口裏，她擺擺頭，吐出來了可能她怕人吧，走開，不去看她；過了好久來看，東西還在那兒。她是嚇著了？是在賭氣？我得空就好聲好氣地求她，求她吃東西，可她不理，就是不吃。是她想她的兒， 她的蛋？ 我用棉花和雞毛給她在裏頭做了個窩，窩裏放上蛋，放在她身邊，她還是不動。

她不餓吧，餓了就會吃的。我把各種各樣的好吃的放她身邊。我到處問魚燕怎麽喂養，沒人知道。

她就那樣瞪著眼站了三天，什麽也未吃。三天後我放學回來發現她已倒在地上了。我把它扣在盆裏，敲打盆好久，也沒敲醒她。隻得在門前挖個坑把它埋了。

至今想起來還心痛。要是我把她放了，她不就沒事嗎？

偷吃的

小時候成天想的是如何偷吃的。

稻場上曬著花生，看花生的是老和尚。我別到老和尚身邊，要給他幫忙翻花生。拖不動那扒子，我就用腳在花生上踢溝。那時我成天光著屁股，身上沒處藏花生。隻能在腳趾縫裏夾個把花生，然後說要尿尿，躲到草堆後去，把那花生吃了。

家裏雨天給隊上發的花生剝米，他們老說那花生有毒，可我知道那沒毒。剝花生時便丟幾粒米到花生殼裏。等剝完再到花生殼裏去找出來。

垸子裏的茅坑瓦上的簸箕裏曬了些紅薯片。從外我弄不到，可茅坑裏的牆卻是可以爬上去站著的。站到那土磚伸出來的地方，用手撥開瓦，再把手勾到瓦上的簸箕裏，抓出紅苕片來。

上學放學我們得走過榨房，那裏的花生香讓人滿口漫水，常常忍不住過去巴在門口看。屋角一口大鍋裏炒著花生，一個大漢拿把鐵鍬在抄那花生；灶膛裏蓬蓬燒著大火，一個滿臉黑灰的人在不斷添柴。一會花生熟了，他們就用大簸箕把花生挖起倒進大碾槽裏。那花生的香氣焊住我。我多想衝進去搶一把花生！ 可從大門到那鍋有二十步，那兩個人轉身隻有那一會！有回我實在忍不住，決定開搶。 想到開搶，我就心跳得要跳出來！我叫站在門口的走開。等那兩人一轉身，我衝進去抓了兩把就跑！可出門時門檻跘了我一下，我雙手撲地摔倒在門前！花生四濺。我掙紮著想爬起來跑，可怎麽也爬不起來，腸子肯定摔斷了！這下他們會抓活的！奇怪的是隻聽到好象有人在大笑，卻沒人追出來。也許是我進出如閃電，他們沒看到？在地上趴了好一會，二哥才拖我起來，扶著我回家去。兩膝全破了，手掌也擦出血。幸的是二哥在門前亂草中撿了幾個花生。我跛著跟二哥把那幾個花生分吃了。

娘煨了雞，火熄了，罐子還放在灶堂裏。沒人時我就別到灶房，手伸進灶去，揭了蓋子抓肉。抓出一根雞腸來，忙塞到嘴裏，顧不得嚼就一口吞下去。雞腸卡在喉嚨裏，卡得我流淚。忙躲到屋子側麵，伸手去喉嚨裏把雞腸扯出來。那雞腸還沒爛，隻得丟了。

代銷店裏一麻袋一麻袋的板栗就堆放在櫃台外。我便常去坐在那袋子上，手插在褲子袋裏。我的褲袋是破的，褲子也是破的，屁股後有個眼。那麻袋上也有個眼。我手指從褲袋裏伸進那麻袋孔裏，摳出板栗來。手裏有了幾個板栗才起身離開。

赤腳

每天隻有稀粥喝。喝三四碗稀粥，喝得肚子鼓起老高，漲得發痛，可還沒到學校肚子就俄了。每天都盼著有幹飯吃。除了逢年過節來客就沒有幹飯吃。隻有等派飯時才有幹飯吃。兩個月輪一次。派飯是各家負責招待住隊的幹部。母親就籌備很久。把我們抓的魚醃了好久，留幾隻雞蛋。那餐肯定是幹飯，還有一桌子菜，像過年。雖然隻等住隊的幹部吃完了我們才能吃，那幹飯，那好菜讓我激動。那天輪到我家做派飯。平常路都走不動，想到那飯菜，回家路上我腳下生風！ 正要穿過加工廠，望到垸子後麵的樹了，我跑得飛了起來！那時已下了好久的雨，加工廠那段路是尺把深的黑泥。突然，腳被什麽紮了！我倒在泥地裏，抱著腳大哭起來。

加工廠裏很多人便丟下飯碗圍過來。有人抱起我，抱到代銷店。我死命號哭。有人打了一盆涼水，給我洗腳，從腳心裏拔出一片三寸長的三角玻璃。大家罵著亂丟玻璃的，忙前忙後，給我洗了。三弟拿出藥布和包袋，給我包上。

現在想起來我還心裏發顫。至今我右腳心裏有個寸來長的月牙疤痕。我請楚記得那要快些吃到幹飯好菜的激動。那玻璃片紮到腳心的刺痛。那抱我起來，給我洗腳上藥的人， 除了三弟，我都不記得。這些好心人 !

願天下所有的孩子不再赤腳！

愛嬌

愛嬌的生父是大隊會計，賬記的糊塗，四清時搞不清，就弄根繩掛在梁上吊死了。愛嬌生下來就沒了父親。她娘就近嫁給我灣的窯匠。窯匠常年在外，隻過節回來，回來就帶些錢。所以愛嬌穿的衣服最新。愛嬌是垸裏最好看的女孩，也最嬌氣，動動就哭，大家就叫她“愛哭”。她跟我一天過生，比我大一歲。我們從小就老手拉著手，直到三四年級時她還老把我抱在懷裏坐著。愛嬌跟我無話不說，她最想的是變成個男孩。她的親奶奶，一個尖腳的老太太常翻過山帶了好吃的來看她，一見她就哭。奶奶想把她接回去，可她是個女孩。

我老是跟她約好一塊去上學。她有把傘，我隻有個破鬥笠。風大，她打不住傘，我便給她打傘，她拿鬥笠擋前麵的雨。有回她走到半路，說：我要解手，你背過去，不許看。我便為她撐著傘，背過去，看雨燕在汪汪的田上翻飛。她站起來叫我，我才轉過身來。

愛嬌一直跟我同班，成績不錯，卻沒考上高中。她想複讀，可她伯得了肺病，她得在家幹活。愛嬌長得高挑好看。我上大學時她就嫁了個鐵匠。鐵匠很帥，紅紅的臉上有兩個酒窩，總在笑的樣子。我放假時愛嬌就抱了兒子來看我，在我麵前奶孩子，笑個不住。

我為她寫了首詩：

從奶奶那兒

你知道

在那條河裏跪著

哭上三天三夜

便可變成男孩

那條河在哪裏？

奶奶不知道

你找不到

成天哭哇哭

你還是未變過來

你仍然是個女孩

如今

你驕傲地站在我麵前

舉起奶頭

對著寶寶

還記得小時的夢嗎？

你紅了臉

笑笑

忘了

忘了

溜冰

到了冬天我就盼著再冷點，好讓塘裏結冰，可很少有冷到冰結得可以走人的。有天上學路上，我看到路邊榨塘的水上結滿了冰。用石頭砸，冰不破。我便去試。先一隻腳，冰沒破，再一隻腳，也沒破。於是走到冰上。先是在邊上，再慢慢往中間走，一會我就走到塘的正中間了！一會我就在冰麵上跑起來，跳起來，剁腳，冰都沒裂！二哥和好多小朋友都在邊上看，這回也忍不住，一個個下來。我們便在冰上追著，打鬧著，哈哈大笑，全忘了上學。我們在冰上這邊衝到那邊，那邊跑到這邊！我們從沒有這麽高興過。一會太陽就當頂了。他們都累了。隻有我牽著誌發還在冰上跑。正跑著，咵的一聲冰裂了，我們落到水裏！誌發不會遊泳，直往下沉。我忙紮到水裏去把他頂起來，然後把他玩往冰上推。我浮起來，一隻手撲到冰上。一撲上去，冰又塌了下來，誌發又掉下去，直往冰底鑽。我又隻得紮下去，再把他往上推，然後又浮上來，扯著他去撲冰。一撲到冰上，冰又破了，我們又掉下去。誌發隻知道哇哇亂哭亂抓。好在撲了一會，我踩到底了。我撲破冰，拖著誌發往岸邊走。到了岸邊，我怎麽也爬不出水去，隻張嘴喘氣。二哥和一幫小朋友全蹲在塘埂上看。我求二哥扯我一下，可他像是沒聽到，隻蹲在那兒一動不動。他們全嚇傻了。我隻得趴在水裏歇著。趴了好一會，才往幹處爬，可爬上去又溜回來。爬了好半天，終於爬上去，再把誌發扯出來。我們上了塘埂。二哥他們這才站起來，下到岸邊撿起我們的鞋子。棉襖直往下滴水，太重，走不動。誌發還隻傻哭。我不敢回去。我脫下棉襖棉褲，幾個人一起擰。我想叫二哥回去弄火柴來生堆火把衣服烤幹再回去。可誌發不理我們，嚎哭著就往回走。這回大人肯定要知道了。喜的是誌發沒淹死，要是他淹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他是家裏的兒寶。

我不敢回去。一會我就哆嗦起來，隻得回家。

母親已放工回來了。她先叫我脫光，在門口站著。然後從門邊的柳條捆裏抽了幾根柳條，開始打我。我光身在陽光下跳著，死命地叫，但不敢跑。一會我屁股上，背上就滿是一道道血印。

好在一會隔壁老姐就來解救。 老姐給我條春榮的大棉褲，娘又把姐姐的舊破襖子和一雙大棉鞋給我拿來。被逼著發了不踩冰的誓，母親才讓我穿上棉褲棉襖棉鞋。

飯後去上學，又走過那塘邊。那塘上的冰除了我們掉下去的那塊都還好好的。我又忍不住到塘邊上去試試。一隻腳踏上去，行，我便又踏上另一隻腳。右腳剛上去，垮的一下，冰裂了。我忙跳出來，可兩隻大棉鞋已進了水。我隻得穿了濕鞋去上學。

到了學校，班主任問我為什麽曠課。我說我掉冰裏了。他便要我到辦公室交代問題。 我隻得罪犯一樣跟著他。我最怕寫檢討。到了辦公室，我交代著就哭起來，說我娘打我了， 脫光了我，用刺條子抽，抽得身上都是血埂，屁股上最多，不信你看。說著我就把褲子脫了，對他翹起屁股。他忙說穿上穿上回教室。他在竊笑。我提上褲子，一出辦公室，就喜得要跳！ 他沒讓我寫檢討！

木子

秋天路邊山上的木子樹都白了。木子是隊上的，不讓動。但上學路邊的代銷店收購木子，三毛錢一斤！我，二哥和隔壁的紅伢便常一起去摘木子。上學放學路上，見沒人，我或紅伢就爬上樹去，折斷枝丫丟下來，再跳下來，抱了樹枝躲到沒人的地方把木子一粒粒摘下來裝口袋裏，集了二兩半斤的到代銷店去賣。賣了就換那五分錢一塊的芝麻餅。有時三人共一塊，有時能一人一塊。

家對麵山後的墳地上有棵木子樹，木子結得像滿樹梨花。那棵樹是對麵徐家大灣的。我和二哥便商定天黑了去偷那樹上的木子。

我們都怕墳地。天黑了，我和二哥到了那墳地。先跟二哥約好，有人來了，叫一聲，他跑自己的。黑地裏滿山鬆樹，沒人能抓著我。走在黑黑的山上，我嚇得發抖，卻又壯著膽子跟二哥說笑。到了黑黑的墳地，那樹上的木子白得嚇人。我爬上去，見二哥在下麵隻是個渾渾的黑點。先聽動靜，沒聲，便開始折樹枝。樹枝的斷裂聲驚心動魄。我像凍極了一樣發顫。我怕驚動人， 更怕驚動墳裏的鬼。折一會，豎耳聽聽，沒人吆喝；接著折。折一會，又聽聽。直到二哥說：好了，我們拿不了。還有好多白花。能夠得著的樹枝都弄斷了。我對二哥說：好，我下來。

肯定是驚動了鬼，被鬼打了一下。剛說下來，我就從樹上掉了下來，摔在墳地山。二哥撲過來，低聲叫我，叫得很急。我聽得見，可我胸著地，裏頭什麽摔破了，我能張口，卻發不出聲，也動不了。二哥扯我推我叫我。我心裏清醒，我怕嚇著二哥，可怎麽也發不出聲。好半天，我才能出聲，我笑著說沒事，我歇一會，你把木子撿好，我們走。可我還是動不了。我急。二哥肯定嚇壞了。我趴了好一會，終於能動了。我趴起來，笑罵著 , 抱起樹枝 ，讓二哥走前麵。我不敢回頭，棵棵樹像鬼，晃頭晃腦伸舌頭，嚇得我發暈。我們翻過山，到了見垸裏亮光的地方才心安。我們丟下樹枝，坐到地溝裏開始摘木子。

金德

金德是父抱養的。父跟我們家沾親，他一氣生了四個姑娘，個個漂亮。四個花大姐，頂不上一個癩痢兒。嬸娘生不出癩痢兒，便隻得抱養。

金德太陽穴上有塊大鏡子，紅赤發亮。他老是裂了嘴笑，笑得露出紅牙肉。有回在牛欄門口玩，他拎起我雙腳，讓我手撐地上推車。我支撐不住，求他放下。他嘎嘎笑，就是不放。我越叫他笑得越響。突然他把我提起來，往前一丟。我臉砸在鐵硬的地上。臉上火燒火燎，一摸，滿手是血。我大哭，跳起來罵他傻兒。我隻五六歲，打他不過， 隻得哭著回去告娘。娘便牽了我找他娘。他娘便罵他，他隻是裂嘴笑，露出那紅牙肉。娘便叫我以後別跟他玩。

四年級時我們看了電影回來路過加工廠，不知怎麽的小孩們就跟在廠裏幹活的金德對罵起來。我們人多，他罵不過，他便扔石頭砸。我正罵得起勁，腳上挨了一石頭。我倒地大哭，被人抬回家。膝下砸了個窟窿，白骨頭都露出來了。上了藥，一個多月才好。三十幾年過去了，還可摸到那骨頭上凹進去一塊。

金德成家後有天看牌不歸，媳婦把他閂在門外。他進不了屋，便到豬欄裏抓瓶藥喝了。第二天他媳婦見他在一堆豬屎裏挺著，早硬了。

地道戰

記憶中父親隻對我們發過一回脾氣。那回是他在垸子後的道場上呼叫，叫我們給他送個簸箕去。我們沒聽到，他回來，我們正頭湊在一起看小人書。他一把奪過書，丟在灶膛裏。我們搶出來，那書已燒得隻剩根。我，二哥，姐姐都急死了。那是借的隔壁紅娃的嶄新的“地道戰”。那樣的小人書我們第一次見，不是畫的，是電影鏡頭。三毛六一本。三毛六是一大筆錢，可買兩斤鹽，一斤煤油，是個大勞力一天的工分。我們得陪。我們便決定去撿破片賣。撿破片是醜事，可沒法，隻得放學後拎了個破袋，到附近垸子人家門前垃圾坑裏去撿破鞋破布到大隊的代銷點去賣。一回賣幾分錢。不知撿了多少天，終於湊齊三角六分錢。我和二哥便慌跑到街上的書店裏去買書。三角六分錢遞過去，就得了那光潔嶄新的小人書。我便抱著書，跑過街道。到了街道外的田裏，我們就躲在田埂上背風處，坐在草地上，趁天黑前的那點昏光看書過癮。

槍和炸彈

小時候特愛槍。自己做了好多槍。有黃粘泥巴做的手槍，有木頭做的自動步槍，還有煙葉杆做的長槍。這些槍都跟夢裏的槍一樣，打不響。

表哥金狗書讀不進，卻會做打得響的槍。用彈殼加鋼管，安上機關，在彈殼裏填上導火索裏剝出來的藥，用紙火炮做引子，安上撞鐵，用橡皮和鐵絲做成扳機。在鋼管裏塞上鐵子。一扣扳機。嗵！對準樹能把樹打得麻麻點點。到細舅家去玩，迷上那把槍。金狗叫我偷著拿回去。可表弟不幹。發現我衣服裏包著槍，追出來，堵住我，說我偷他的槍，不讓道。我跟扭打起來，滾在地上。他抓著槍死活不放。最後我隻得讓步，空手而回。

全安自做了一杆銃。銃做成了，安上藥，他卻不敢放，怕炸管。誰勇敢誰去過放槍的癮。隻有我敢。我還小，拿不動那銃。全安便把銃綁在樹叉上。大家都躲到樹後百步外的坡下趴著。我一扣扳機。嗵！過了放銃的癮。

那時農業學大寨，到處是雷管和炸藥。細發老弄來雷管和炸藥做成炸彈去炸魚。一尺半長的導火索一頭插上雷管，把雷管塞到瓶子底部，再往瓶子裏築炸藥，築滿，然後用泥巴把瓶口塞住，再用破布在瓶口纏兩道，炸彈就成了。到小塘去炸魚。得有人扔炸彈。隻有我敢幹。細發點著火便帶著小夥伴們飛跑開去。我便拿著炸彈，等著，等他們走開，等導火索冒了好一氣青煙才丟下去。然後跑。一會一聲巨響，一根水柱衝到天上，那塘裏的水像一小碗水樣蕩起來，潑出來。我們跑回來看，水麵上便飄著白花花的魚。

兩棵大樹

全大隊就隻我們隊上周垸門前有兩棵大樹。垸南是棵楓樹，垸北是棵桑樹。兩棵樹就我和隔壁紅娃能上。桑樹我常上，那上頭有桑子，一團團的像花；楓樹隻上過一回，上頭有很多鳥窩。上樹前先把衣服脫光，隻穿條短褲。肉掛破了還會再長，衣服掛破了就沒得穿，還要挨罵挨打。楓樹上辣燎子多，那綠綠的毛毛蟲，一沾就像被蜇了樣，腫起一大片，刺癢難熬。最高的枝丫隻我能上，那上頭的鳥窩也最多，多得堆了起來。每個鳥窩裏都有蛋，有綠色的蛋，有灰色的蛋，有絳紅色的蛋。我摸出蛋來，卻沒法拿 — 短褲後隻有個小口袋。隻得連窩往下扔。頭上鳥叫得凶。樹下聚了無數的人，許多人便脫了衣做成網，都叫我往他們那兒扔。我一扔，下麵的就搶得打架，蛋多半掉地上碎了。掏了許多鳥窩，下來， 手腳打顫，一隻蛋也沒撈著。

桑樹越是險的地方桑子越大越烏，常常一隻手勾樹枝上，一隻手去摘，邊摘邊往嘴裏塞；樹下很多人都巴眼望，便不時折斷樹枝，丟下去，讓他們搶。有回正一手吊在一個小枝上，一隻手去勾頂尖上的桑子，那樹枝吱嘎一聲斷了！ 我飛落下去！落下人來高，我一把抓住下麵的樹枝，抹把汗繼續摘，繼續吃。要是下麵沒有那樹枝，或我沒抓住，我就掉到兩屋高的鐵硬的地上摔成肉餅了！

那楓樹在我爬過一回後就被隊上伐倒，做了隊上大食堂的柴火。那桑樹八零年老死了。如今我們家遠近再也沒有大樹了。

姐姐

小時姐姐帶我。一年級二年級上學放學都是姐姐背，姐姐放下我，我就站那兒不動，她不背我就不走。姐姐比我大七歲。我們也打架。三年級時有回跟姐姐打起來，她把我按在地上，坐在我身上，狠狠地捶我的頭，打得我叫饒。接下來好幾天我都等機會報仇。那天她在灶前專心燒火。我便悄悄拿起提壺的提子 ( 一個榔頭樣的東西，有兩根木釘在榔頭上，有個兩尺來長的柄 ), 掄起那提子，對準她的頭，狠命砸下去。姐姐尖叫一聲，歪倒了。我丟下提子就跑了，一氣跑到學校。

姐姐那時已在隊上掙工分。中午我回來時看到姐姐坐在腳盆前慢慢搓著衣服。 她頭山包著白紗布，眼哭腫了。她不看我。我以為姐姐會報複，好些天都躲得遠遠的。可姐姐像沒看到我，好久沒跟我說話。

想起這事來我就想去求姐姐原諒。姐姐也許忘了這事 ---- 那時我不過八歲。我卻永遠記得她坐在門前無力地搓著衣服，頭上包著白紗布，眼腫腫的樣子。這讓我心裏揪痛。

老子

有天放牛我和隔壁紅崖碰到徐家大灣的顯腳（爵）。顯腳坐在塘埂上桐樹厚黑的蔭下，穿條大灰布褲衩，東西從褲口裏露出來；上穿一件沒扣的褂子，敞露著紅黑幹癟的肚皮。見了我們他就招呼我們過去坐他旁邊。我們坐下，他就說：“我叫徐顯爵，你們知道不？” 他說話眼睜得老大，像是要讓我們吃一驚。我們說知道。我們聽說過他，他會玩神弄鬼。他說：“我會唱道場！大雪天裏，我一唱那塘裏的客麻（青蛙）都蹦出來了！公社把我抓去，說我搞迷信活動。審我，秘書記，可他不曉得客麻怎麽寫。我說：客麻就是青蛙。可他又不會青蛙的蛙，蛙呀蛙呀蛙不出來！我說：我就是神，我一唱道場，那雪天裏客麻就出來了。你雪天見塘裏出過客麻？”我們說沒有。他說：“他們審不出個什麽，就不讓我搞，把我放了 ! 臨出門，我對羅秘書說：老子比你強一點。羅秘書說：你怎麽比我強一點？我說：我會寫‘客麻’兩個字啊！ ” 他說完，眼又瞪得大大的，不再小下去。那說話的樣子讓我們笑得肚子痛。我說：“你怎麽比他強？”他說：“我比哪個都強一點，你說吧，誰比我強？”我說：“你比張天雲強？ ” 張天雲是隔壁垸的，在外當司令，開著吉普回來，一車警衛。上他娘的墳，打機關槍當鞭炮。他說：“老子當然比他強！我在這塘埂子上穿條褲衩一仰就睡得著。他敢？他要警衛，他怕人害他！”我說：“你比毛主席強？”他勾了頭，小聲說：“還不一樣。他能在這裏仰著睡覺？他躺在鴨絨被上都睡不著啊。”我們說了所知的遠近名人，說來說去，顯爵都比他們強。

後來我就常常想起那句話：“老子比你強一點。”

出逃

天天挨打。那天早起母親又打我。我跑出去，躲在垸後的草垛裏。躲了一會，終於下定決心從家裏逃到漢口去。決心一下就開步走。走了三裏地後上了公路，然後沿著公路走。再走十來裏就到了長嶺崗。然後就累了，餓了，走不動了，想攔車。在路邊搖手，沒人停車。看到有輛大拖拉機，它上坡時很慢，便爬上去。以為這下它會一氣把我帶到漢口。可拖拉機沿公路顛了一會就開到路邊山上的石頭窩裏。原來是拉石頭的。我隻得下來幫忙搬石頭。一會拖拉機折回，我又回到長嶺崗。又餓又冷，再也走不動了。又不敢去要飯。好在舅父家就再長嶺崗不遠，便去舅父家。舅娘問我怎麽來了，我說娘叫我看看長嶺崗有碗賣沒有。那時家裏要做屋，得有些新碗。舅娘就不再問。一會飯好了，白米飯，加香辣黃亮的鹹蘿卜。吃了個飽。吃完，便又隻得頂著大風朝回走。

在路上走走玩玩，天快黑才到家。二哥見了我喜壞了，說學校老師垸裏人都在四處找我。大哥趕到舅父家去了。

我很奇怪，不見了就不見了，有什麽找的？夜飯後，垸裏人，學校校長和好幾個老師都來家裏看我。我躲在門後。父親坐在屋角抹淚，說：“要是你走了，我也不活了。” 說他要劈了娘再自己去死。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麽會那樣，隻偷著笑。校長厲聲喝叱：“還笑？！”

後來垸子裏的人見了我就問：“長嶺崗有碗賣沒有？”

二胡

夏天夜裏，在蚊子的嗡嗡聲中，傳來如怨如訴的二胡聲，我便激動得心都鼓了起來，漂了起來，坐不住，便摸了黑循聲找去。是全安和愛嬌的父親在拉二胡。他們都光著膀子，抽著煙，喝著茶，一人拉一會。那悲哀的曲子滔滔流出來。我靜靜坐在地上睜大眼睛聽，一邊打著滿身叮著的蚊子。我就想我要是能拉出那曲調多好啊。

後來我就纏著全安教我。全安的京胡是自己做的。買不到鋼弦他就用桐油炸過的小索子作弦。蛇皮是他自己剝的。我學會了多熱米花索來喜後就會拉他們常拉的“悲雅” 。我老想多拉一會那琴，全安卻輕易不讓我動它。有時我就在全安家門前轉，看他不在，就摸進去，求他父親讓我拉一會。那琴就掛在他們家的正麵牆上。全安父親高興時就不吼我，我便爬上椅子去把那琴拿下來。那琴拉一會就走調，就得上弦，調音。音越調越不準。調著調著，噔的一聲，琴弦斷了，嚇得我魂飛魄散。那回全安正好進來撞上，我知道犯了大罪，呆在那兒不動，全安怒氣衝天，一栗鑿鑿在我頭上，疼得我淚湧。我跑出他家，發誓再也上他家，不碰他的琴。可過了幾天，我又忍不住別到他家，看他拉琴，求他讓我拉拉。有時全安高興，獎勵我，讓我把琴拿家裏拉半天。我提了琴，忙往家跑，喜得心咚咚跳。跑到家，關起房門就拉，一刻功夫都怕耽誤。

後來學校辦了宣傳隊，我進去拉二胡。冬天我一早就趕到學校，坐到學校側邊的空地裏拉，手凍得發硬。不久宣傳隊解散，學校的二胡便都放到老師辦公室一角的房梁架上。

初二時一天中午放了學，老師走光了，辦公室裏沒人。我叫名望放哨，從窗戶裏跳進去，搬張椅子放到那辦公桌上，再爬到椅上，手勾到梁上，將我拉的那把學校最貴的二胡抽出來。我跳下來，三下五去二把二胡解散。琴杆塞到褲腳裏頂到腰上，琴筒叫名望包在破棉襖裏。名望嚇得牙齒打架。我們抖抖地從學校正門出去。我直著腳走到學校對麵的山上才把琴杆拿出來。我把琴藏到名望家，有空就去他家偷偷拉一下。

考完高中，便趕去名望家。名望從他家的柴草堆裏摸出那二胡來。抖掉草一看，我對名望吼起來：怎麽搞的，蛇皮爛了！原來名望為防他弟弟亂動二胡，把它埋到他家的草堆裏。他家瓦漏水，水浸透了蛇皮！我痛心得要死。從此再沒二胡拉了！

李老師

初一時李良清老師來到我們學校。有回我正跟一個同學對罵，威脅要教訓他，他突然冒出來，喝住我，貓頭鷹樣盯著我。我隻得裝瘟，老老實實地走開。那時他還沒教我。後來他就教我的語文和化學。

李老師課教得常在區裏作示範。他特別喜歡我，盡管動輒要踢我，腳踢得帶風，可踢到我腳上時卻像雞毛撣子。他有當時風靡的“大說”。找他要，他便一本本地給我看了。

初二時學校開始抓學習。下午第三節課時老師要吃飯，他便讓我們自習。我們就鬧著玩。我和王老五用小紙團對射。把紙弄成小團，用指頭彈向對方，看誰打得準。我射得王老五連連用書當盾牌。正鬧得高興，我看到床頭有影子，忙裝模做樣看書。一會李老師就端著一盤麵站在窗外了。老五沒看到，繼續射我。我巍然不動。他射中就得意地哈哈大笑，露出大白牙。我想提醒他卻又不敢。老五正得意，李老師衝進來，把那盤麵往教桌上一砸，直奔老五。“我看了半天，你自己不學，還搗亂不讓人學！你給我出去！” 老五嚇傻了， 直往地下縮。李老師揪住他往外拖。老五抓住桌子，腳擦著地，可那點磨擦力還是阻止不了被拖。李老師大叫：“你跟我出去！”王老五大哭，“我就不出去！” 近了講台，老五雙手抓住教桌。桌子一歪，李老師那盤麵掉在地上，熱氣騰起來，韭菜香撲鼻。每個老師晚餐就一盤麵，李老師這下得餓肚子。李老師動了大氣，大吼一聲，“走！” 把老五拖到門口。剛到門口，老五大吼一聲，“我不讀了！” 往外一衝，跑了。李老師回來，叫大家繼續讀書，叫個學生收拾地上的麵，拿起空盤子走了。

晚上我來到學校，得知老五跑了。他妹妹也在我們班上，眼都哭紅了。老五的父親是貧協組長，原來常給我們做憶苦思甜報告。老五的大哥是海軍軍官，二哥是公社的獸醫，三哥也在學校教書。校長來到教室，惡狠狠地對李老師說：“他出了問題你負全部責任！”那之前報上有個地方學生自殺了，老師被判了徒刑。李老師臉發白，叫我出來，要我跟他一道到街上去找老五。聽說街上在放電影，老五會不會跑去看去了？李老師弄了個小手電，手電隻冒一點黃光。 他穿了破套鞋，帶我跟他一起去街上。去街上得走六裏多地。電影就在街口放。地上坐的都是人，人頭像堆起來的西瓜，看不清臉。我們分頭找，然後在電影場後碰頭。我一排排地看過去，沒見老五。老五要看到我，肯定又躲了起來。我多想他突然在我背後大叫一聲，嚇我一跳。直到電影散場，也沒見老五，我們隻得回去。手電熄了，隻得摸黑。李老師不斷地吸煙。走到一個溝邊，李老師一步跨過去，嗵的一聲，掉水裏了。過了溝又是一道埂，我一爬就上了，他摸了半天爬不上不來，我隻得去拉他。田埂上到處流水。他老踩泥裏。他套鞋進了水，一路呱呱叫。

回到學校，燈都熄了。老五還沒找著，隻有等明天。李老師打了一盆水叫我洗腳。我洗完他才洗，他的腳已被水泡得發白。

第二天醒來才知道，老五夜裏回家了。

二零零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