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爾眼中的人類曆史是這樣的：
“一件接一件該死的事。”(“One damned thing after another.”)
中國五千年改朝換代口蜜腹劍血流成河的曆史用這句話來形容大概是再精確不過了。
動物在一輩接一輩的生死搏鬥中進化了，人類在一件接一件該死的事中長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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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曆史如此，個人也是如此。每個人一生下來就被卷進一台由一件接一件該死的事環環相扣起來的齒輪裝置，運轉不停。時間久了，你變得樂此不疲，以為這就是人生的常態。你把忙碌當成了充實，孤獨失意時就不知所措。你緊追慢趕，生怕被滾滾向前的齒輪裝置甩在後麵。
當然你偶爾也會生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慨。齒輪飛轉，你麵子上覺得精彩，骨子裏覺得無奈。自由社會中的人其實並不自由。
這就是你為什麽想要度假、想要旅行。你厭倦了這該死的被困於齒輪裝置中的日子。其實度假旅行還不夠。有人還需要醉酒，有人還需要磕藥。他們都厭倦了這該死的被困於齒輪裝置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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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你在假日來到大海邊。
躺在沙灘上，你發現了看世界的全新視角：你的世界裏隻剩下了天空。雲朵從左下方懶懶飄入視野，又從右上方懶懶飄走；海鷗毫不費力地在比你的鼻尖高不了多少的地方滑翔。
走在沙灘上，你視野中所有的人都成了風景。醜的、俏的；氣質高雅的、惡俗不堪的；臉上洋溢著安怡的、掙紮在齒輪裝置中不能自拔的。他們在你眼前飄過；你隻是欣賞。所有鑽入你的視野的人或物，你都一視同仁地歡迎，都把他們當作風景。你不過問他們從哪裏來，要到何處去。你也不記得你自己從哪裏來，要到何處去。
你昨天的世界中那一件接一件該死的事已經全部銷聲匿跡，隻剩下空空如也的空間，任由風景飄進來、飄出去。
你第一次從齒輪裝置中掉隊了。你擁有了自由，不需要醉酒，也不用磕藥。你不必費盡心思去忘掉那一件接一件該死的事。你隻是開始從新的視角來看它們。這就是Eckhart Tolle 在 A New Earth 中描述的境界。
明天你就要上緊發條，重回那日日運轉的齒輪裝置中。但從明天起，你將會進化為一個不同的你，那許多曾經令你煩心的臉孔和事件也將退化為在你眼前飄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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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隻有度假旅行才能給你自由的一刻。我喜歡在好電影中尋找這樣的時刻。
我欣賞艾爾.帕西諾的兩部電影。其一是《女人香》。盲人老退伍軍人弗蘭克本來對人生已經心灰意冷、準備在快活旅行一場之後就結束自己生命。但見到年輕朋友查理在學校惹了麻煩，他決定助查理一臂之力。弗蘭克在學校的那場淋漓盡致的演講扭轉了查理的命運，也改變了他自己。他放棄了輕生的念頭，踩著厚厚的落葉踽踽重回他的小屋。
其二是《教父》。在強敵步步緊逼，科裏奧尼家族麵臨滅頂之災時，畢業於常春藤名校、本無意涉足黑道的邁克.科裏奧尼，隻身冒險赴鴻門宴，在小酒館中會晤勢頭正健的兩大仇敵。火車的轟鳴越來越近，邁克的膽子也一點點壯起來，終於在掠過酒館的刺耳的火車汽笛聲中拔槍擊斃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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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結束，弗蘭克發現了生命中新的視角；汽笛響處，邁克戰勝了巨大的恐懼，也決然放棄了率領全家族堂堂正正升入白道的最後一線希望。
一點感動、一點長進，都是一點自由，因而也都是人生因之而值得的時刻。能寫出這樣的時刻的電影就是好電影。
壞電影，不管拍得如何精致，場麵如何氣派，哭得如何逼真，不過是一台把一件接一件該死的事扣起來的齒輪裝置。開場時男女主人公們從裝置的這頭鑽進去，結束時從裝置的那頭鑽出來。也許進去時的毛頭小子出來時成了封疆大吏，但他們從頭到腳還是原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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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想遠一點，禪宗崇尚頓悟，我想五祖六祖的頓悟就是永遠徹底掙脫了這齒輪裝置的感覺。我等沒有那樣高的智慧，但總可以期望多幾個人生因之而值得的時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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