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我拜訪了總督拉卡斯卡特,他接待我的方式好象我是政府委派的身負要務的人物----貌似藝術家的風度翩翩,而實為政府間諜。我竭盡所能試圖消除政治家們的誤解,但無濟於事。他們認為我是拿著薪水而來的;我則向他們保證事實決非如此。
其時國王已病入膏肓,隨時有逝去的可能。鎮裏有一種奇怪的現象:一方麵,歐洲人----商人,官員,軍官和士兵們----在街上嬉笑歡唱如常;而另一方麵,土著們則裝出陰沉黯淡的麵孔,小聲地傳播著關於皇宮裏的流言蜚語。
開闊的落錨海區裏有不尋常的繁忙船隊滿載著橙子正在啟航,藍色的海麵上時常有從暗礁的邊緣泛起的銀色漣漪。附近島上的居民們每天為著國王的最後一刻而來到這裏;法國人最終也將擁有他們的島嶼。據說上天已經向他們示警----(他們說,當一位國王要去世時,日落時分他們的山峰會在一些斜坡上呈現出憂鬱的斑塊。)
國王逝去了,靜靜地躺在他的宮殿裏,穿著全副的海軍上將製服。
在那裏我見到了皇後----她名叫瑪拉奧----正在用鮮花和帷幕裝飾皇宮。當公共事務部主任就安排居室的藝術而向我征求意見時,我示意他效仿皇後的做法,因為她具有毛利人的精細的藝術直覺。她布置的裝飾優美雅致,任何物件一經她的手便成為一件藝術品。
剛剛到達的我,所經所見的與我向往和想象的相差甚遠 (關鍵正在於此),這使我大失所望。所有的歐洲人的輕浮淺薄讓我感到可憎,在某種程度上我簡直像一個盲人。因此,起初在我的眼裏,這位上了年紀的皇後隻是一位矮胖的尋常女人,盡管她尚存幾分姿色。那一天她血統裏的猶太成分同化了其它的一切。後來我才發覺自己真是錯得荒唐。當我再次見到她時,我發現了她那毛利人的風韻;塔希提人的血緣占了上風,遠古時的大酋長塔提遺贈給她和她的兄弟以及整個家族的先祖遺風讓人難以忘懷。在她的眼裏有一種隱約預示的激情在瞬間閃過----一座從大洋中升起的島嶼,島上的植物在第一線陽光的沐浴下萌芽。
兩天來合唱團歌聲不斷。所有的人身穿黑衣。哀樂。我覺得自己聽到了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
國王珀馬拉的葬禮。----六點鍾,靈柩離開了皇宮。軍隊....官員要政....黑衣白盔。各區的人依次排隊行進,區長領頭高舉著法國國旗。大規模的黑色人群-----一路行進到一個叫作阿靈的地方。那裏有一座紀念碑,與周圍美麗的風景相比醜陋得不可名狀,大塊的珊瑚用膠粘成毫無形狀的一堆。拉卡斯卡特總督致辭-----一如平常的陳詞濫調-----然後由翻譯重述。新教牧師致辭,然後是皇後的兄弟塔提致謝。
儀式至此結束了----官員們擠進了馬車,仿佛剛從一場比賽回來----
一路上,混亂。這就是法國人冷漠無情的榜樣,這些人在過去的幾天裏如此莊重,現在又開始大笑了;塔希提女人各自挽上了男人的臂膀,搖晃著屁股,寬寬的赤腳重重地踐踏著路上的塵土。到了芳塔娜河附近,人群便三三兩兩地散了。在一些地方,女人們將裙子提到腰部,蹲在水裏,藏在石頭後麵,洗去一路上沾在大腿上的泥土,涼爽一下因步行和天熱而吃力的膝蓋。如此恢複後,她們又繼續上路向帕皮特走去。她們的乳房堅挺,蓋在乳頭上的圓貝殼在薄薄的衣衫下麵高高地聳起,帶著健康的動物般的柔軟和優雅,周身散發出一種動物、檀香和梔子花的混合氣味。“香氣襲人,”她們說。
都結束了----一切都恢複正常。世上少了一位國王,毛利傳統最後的一點遺風也隨之而去。一切都完結了-----剩下的隻有文明化了的人。
我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千裏迢迢來到這裏,發現的卻是我正想逃避的!將我吸引到塔希提來的夢想和現實格格不入:塔希提的過去才是我的摯愛。我無法使自己相信它已經完全被毀滅了,它再也不是一個美麗的民族,它那遠古的輝煌已經蕩然無存。我怎樣才能發掘任何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如此遙遠,如此神秘的過去?現在無法告訴我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回到滿是灰燼的遠古爐灶,在其中重新點燃火種。而且,沒有任何支持,我將完全孤獨地去做。
盡管沮喪如此,我仍然無法在不做任何努力嚐試之前就輕易放棄,無論是可能還是不可能。我很快作出了決定。盡早離開帕皮特,遠離歐洲人的中心。我有一種模糊的預感,如果能夠完完全全地和土著人一起生活在叢林裏,我將會有足夠的耐心去征服土著們對我的不信任。對此我有把握。
一位憲兵隊的軍官極其友善地為我提供了他的馬車。我出發了,在一個清晨,去尋找我的小茅屋。
我的波西米亞女人與我同行(蒂蒂是她的名字)......她幾乎完全象一個英國女孩,但會說一點點法語。那一天她穿上了最美麗的服飾,戴著自己編織的可愛的甘蔗葉草帽,臘菊花樣的絲帶上鑲著一圈橙黃色的貝殼。一朵花插在耳後,蓬鬆的黑發披散在肩頭,顯得越發迷人。她為自己能夠坐在馬車裏而自豪,她為自己的美麗裝束而自豪,她為自己能夠作為一個男人的女人而自豪,她相信這個男人是一位重要人物而且高薪水。所有這些自豪其實一點也不荒唐,她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況且這也已經成為她們炫耀自己的方式。對遠古的大酋長的追憶......一個有著如此封建的過去的民族。
我很明白,在我們歐洲人的眼裏,所有她的那些可供交易的愛情成分僅僅是因為她是一個娼妓。但在一個旁觀者的眼裏則並非如此。象她那樣的眼睛和小嘴是不會撒謊的。
那就是說,對於她們而言,無論是可供交易與否,那隱秘在內心深處的愛情依然是愛情。
長話短說,在一些無意義的閑談中,旅程很快結束了。一路上風景豔麗但缺少變幻。大海和珊瑚礁在我們的右邊,時而有浪花在狂暴地撞擊岩石時升起水霧。
正午時分我們到達了45公裏處----瑪塔伊亞區。
我巡視了這一區域,最終發現了一處相當不錯的小屋。屋主同意出讓給我,他將再建一座比鄰的小屋供自己居住。
次日黃昏的歸途中,蒂蒂問我是否能夠帶她同住。“過幾天再說吧,等我先搬進去。”
我意識到,這位有著一半白人血統的姑娘,經過同那麽多的歐洲人的接觸,已經變得很圓滑了。我給自己設定的目標並不能使她滿足。“象這樣的女人我能找到一打,”我對自己說。可是鄉村不同於城市。
另外,難道一定要按照毛利人的習俗接納她們嗎?
況且我不懂她們的語言。
瑪塔伊亞區裏尚未與男人同住的姑娘為數不多,她們在看著我時的大膽放縱和完全無保留的公開坦率以及自尊嚇壞了我。而且,據說她們之中有不少人有病。病是那些文明化了的歐洲人帶給她們的,作為對她們的友善和殷勤待客的回報。因此,過了不久我便告訴蒂蒂,我將樂於接納她回到我的身邊,盡管她在帕皮特已經聲名狼籍。她曾經接連埋葬了好幾個愛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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