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的中國情結

艾倫是一個白人小夥子,生得溫文儒雅,戴著一副無框眼鏡。他當時在一所極負盛譽的文理學院(liberal arts college)念書,主科專業是文學,副科是法國曆史。上到三年級,艾倫決定畢業後去讀醫學院,所以在暑假裏來我們這裏做實習生

 

在我們這裏做實習生的學生有三四十個,幾乎都是名校的高材生,聰明能幹,個性大多開放張揚,又以女孩居絕大多數(而且還一個賽著一個地漂亮),平時聚到一塊兒時嘰嘰喳喳地可是比唱戲還熱鬧。而艾倫話不多,也不往人堆裏湊,顯得有點另類,所以剛開始時帶他的教授不是特別看好他。正好我們有一項研究,涉及到好幾百個病例,已經進行了好幾年了,其間研究人員換了好幾撥,數據積累了一大堆,可是比較混亂。於是那位教授就讓艾倫去整理那些數據,其實也沒指望他能解決多大的問題,隻是但願他能將數據大概梳理一下,以便其他人能夠著手進行進一步的處理。艾倫領命之後便將自己關在閣樓上的一個小角落裏,成天守著一台電腦搗鼓,誰也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麽。三個月以後艾倫抱著一大堆紙來匯報——我們大家都驚呆了。原來他自己設計了一個電腦軟件,不僅將大批數據作了詳細的分類,而且用好幾種方法進行了比較處理。一個平時要由五六個訓練有素的人花七八個月時間的課題,就這樣被艾倫在一個暑假裏完成了。

 

那教授大為驚喜,自然希望艾倫能接著做下去。可是艾倫不幹了,他找到我,說想換一個工作類型,要到實驗室來學學做實驗。於是我便收下了他。

 

進了實驗室以後,艾倫常常對我說,他非常喜歡中國文化。開始我以為他隻是說說而已,也沒太在意。有一天我們在一起幹了一通活兒,有一個休息的機會,我隨口說了一句:“口渴了,我要去泡一杯茶。”沒想到艾倫馬上兩眼發亮,問道:“你有茶葉?是中國茶嗎?”我見他一副熱切的樣子,便邀請他和我一起喝茶。

 

於是歡天喜地的艾倫跟著我來到我的辦公室。我從櫥櫃裏拿出茶葉筒和兩隻杯子,放了一些茶葉在杯子裏。艾倫探頭一看,驚叫了一聲:“啊,是龍井!”

 

這下可輪到我吃驚了。一個在美國土生土長的大小夥子,居然一眼就能認出龍井茶!我問其究竟,他靦腆地回答說,他在學校裏常和中國學生一起喝茶,也經常自己去中國城的超市裏買茶葉。我們泡好了茶,邊喝邊聊。艾倫細細地品了品,然後頻頻點頭:“嗯,好茶!比中國城超市裏買的好多了!”我的茶葉是不久前回國時好友所贈,的確是上品。不過艾倫的稱讚是發自內心還是在故意奉承,我就不得而知了。

 

從此以後艾倫常常和我一起喝茶聊天。他告訴我,從小他就對中國的一切特別感興趣,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這對於一個父母都是白人、生在內華達州的沙漠裏而長在燈紅酒綠的賭城拉斯維加斯的一個小夥子來說,的確有點匪夷所思。他說,學校裏開設的所有和中國有關的課程他都修遍了,其中最喜歡的一門是《中國古代詩詞》。“王維的‘空山新雨後’,真是美極了,象一幅清秀的水墨畫。”他對我說,“李白的詩空靈飄逸,仙風十足,象英國的一些唯美詩人,比如華茲華斯。相比之下,杜甫的東西有點沉重,更象惠特曼。”然後他又長長地歎一口氣,沮喪地說:“可惜我中文不好,隻能看譯作,無法品賞原作的韻味,太遺憾了。”我問他有沒有學中文,他說從高中開始就開始學了,可是中文太難,到現在他隻會一些簡單的聽說和閱讀,不能領略中國古典文學的精妙。我對他說,不是中文太難,而是他缺乏一個語言環境。我問他有沒有和學校裏的中國學生去交流,他搖搖頭,說道:“我常去找他們,可是學校裏的中國學生大多分兩類,一類是從中國剛剛出來的,他們更關心的是和你學英文;另一類是從小在美國長大的,自己都不太會說中文了。”我想想他說得也對,便說沒關係,到了象紐約波士頓這樣的大都市,說中文的人就多了;如果願意,我可以試著和他說中文。他連連點頭稱是道謝。我又安慰他說:難得你對中國文化如此有心。你已經取得很大成就了,隻要堅持下去,一定能夠學好。就象我自己,二十多歲才開始學英文,現在不是也能夠欣賞西方的文學和藝術了嗎?艾倫聞言大喜。

 

有一天艾倫激動地來找我:“我要向你推薦一部電影,太好了,你一定要看!”說完,他遞給我一盤光碟。我接過來一看:居然是王家衛導演的《花樣年華》!正好前不久有搞文的上海朋友給孤陋寡聞的我介紹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導演,想不到艾倫也是他的影迷!我看了一下光碟,發現它還是正宗原版貨。“好家夥,”我問他,“ 哪裏搞來的?”他得意地笑著答道:“亞馬孫網上書店裏專門訂購的。”我又問他:“你怎麽知道這部電影的?”“學校裏的中國學生組織放映過他拍的《重慶森林》,”他回答說,“我一看就喜歡上了!不過,”他指了指我手上的光碟,“我更喜歡這一部片子!”停頓了一下他又接著說:“聽說他正在拍一部新片《2048》,真想能早點看到!”過了幾天,我將光碟還給他時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麽喜歡這部電影?” 艾倫回答說:“雖然它幾乎沒有什麽情節,可是它描述的一段淒美,在經意和不經意之間悄悄地捕獲了你的心,就象戴望舒撐著油紙傘獨行在雨巷裏時聞到的那陣若有若無的丁香芬芳。”我簡直不敢相信從一個白人小夥子的嘴裏會說出這一番話來,一時竟愣住了。艾倫看著我,問道:“怎麽,你覺得我說得不對嗎?”我連連點頭:“對,對,對極了!艾倫啊艾倫,你還真是一個小布爾喬亞呢!”說完,兩人都大笑起來。

 

在我這裏幹了大半年以後,艾倫被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錄取了。我知道有好幾家名牌醫學院同時錄取了他,便在祝賀他的時候問他為什麽選擇哥大。“哦,沒什麽特別的原因,隻是哥大醫學院有一個學生管弦樂團,他們答應讓我進去吹長笛。”這可真是一個獨特的理由。

 

又過了一陣子,有一天我正在辦公室裏,電話鈴響了。我一接,隻聽見一個男子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說道:“喂,老X,你好嗎?”我一愣,狐疑地答道:“嗯,還好,對不起,請問你是誰?”電話的那一頭艾倫大笑起來,他換成英語說:“哈哈,騙倒你了!”我也笑了:“好啊艾倫,中文說得這麽溜了!”“沒有沒有,隻能騙騙人而已!”他告訴我,在紐約的生活很不錯,他有了一位女朋友,當然是一位中國姑娘了,不過她從小就來了美國,可是家裏一直說中文,所以她的中英文都很好。“哈哈,”我祝賀他,“這下你可就找到合適的語言環境了!”“就是就是,” 艾倫高興地說,“我們現在每天都說中文!”我接口說道:“所以很容易就騙了我了!”我們聊了一陣子,最後艾倫對我說:“如果你下次來紐約,一定要告訴我,我和我的女朋友要請你去唐人街吃早茶!”

 

放下電話,我突然想到:聊了半天,倒忘記問問艾倫現在能不能用中文欣賞李白王維了。再一想,這麽一個聰明的小夥子,即使現在不能,很快也就要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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