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現在格批小朋友,憑良心講,也蠻罪過。有啥童年可談?刮片,彈子,橄欖核,香煙殼子,電影票,阿裏一樣白相過?線粉的眼火鼎特勒,再冷的西北風,隻聽伊還是了後弄堂裏叫,兩吊作一吊,來乏?意思是儂打中一記彈子就算贏,線粉要中兩記。弄堂裏隨便出點啥事體,線粉終歸有份。伊隻嘴巴老秋,最門拿人家惹毛,討生活吃。
線粉養的蟬節,跟伊也一似一忒,隻隻是儀先生。用草一打,張牙舞爪,叫得來刮拉鬆脆,腔勢老濃。一照麵,馬上回頭無槍,爬盆,跳盆,隻隻靈光。線粉把所有的絕招用遍,譬如講,吃辣椒,摜三摜,萬金油,遊泳,等等,全部萵西空。
我對線粉拉爺一點印像都沒有,隻聽說原來是了裏弄食堂裏賣飯菜票的。食堂裏一幫老阿姨全部吃煞伊(上海話,伊=他。吃,有迷戀的意思。吃吃,則有欺負的意思)。人人講伊老實頭,有空就幫忙剝毛豆,改雞毛菜,踏黃魚車,樣樣上。後來了三年困難時期,貪汙了五十斤全國糧票,寄給鄉下老娘,被捉進去了。
知情人都曉得是壞了街道支部書記手裏。食堂裏做豆沙,支部書記舀了兩勺子赤豆湯,當然是連湯帶豆,大家都不當回事體。但是線粉娘了後弄堂裏拿伊傳出去了。支部書記心裏不適意,派人內查外調,查出來線粉拉爺隱瞞出身,是破落地主的小老婆養的(據說是喜兒的原型,小道而已)。格記徹底刮山。三年,差路,安徽白茅嶺農場。
沒想到,迪記倒成全了伊。因為專業對口,刑滿後留場當上了司務長。三日兩頭還跟教導員一道不是古井就是洋河扳扳,就此不回來了。線粉娘了弄堂裏幫三家人家買菜,包汰五家衣裳。每日早上天蒙蒙亮,線粉娘已經小菜買好回來了。隻看到伊兩隻臂膀上左右各吊一隻杭州籃,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小字。籃頭上各有兩隻黃籃頭的蓋頭。
對年輕的網友來講,大概啥個叫黃籃頭也不曉得啦。從前沒有塑料袋,買水果送人就是用黃籃頭裝的。黃籃頭有底筐,裝滿水果後,在麵上放一張紅紙,再蓋上黃籃頭蓋,用草繩紮起來一拎。線粉娘每夜了弄堂裏搖好鈴,火燭小心,門窗關緊,就到小菜場兜一圈。四隻黃籃頭蓋子分布在魚攤,肉攤,豆腐攤,蔬菜攤。每夜了勒格哎攤頭前,儂總歸可以看到,1/3 塊磚頭,縛大閘蟹挺下來的大半段爛草繩,等等,這些全部是野路子。正規軍就是黃籃頭蓋子。儂不要小看迪埃麽事,聶衛平的布局也沒有如此老謀深算。等到早上五點半開秤的紅燈一亮,每一樣老居山都是代表活生生的人。
儂想一想,同樣三角五一斤的帶魚,早買的就是新鮮的錚光亮的寬帶,要是上網的話,速度一定不輸給今朝的光纜。悃懶覺朋友買的帶魚,對不起,隻好爛肚皮茬茬伊了。頭刀的肋條肉,一隻豬身隻有左右各一刀,去得晚的隻能花同樣的鈔票吃奶坡肉了。叫我哪能不懷舊?那時真的實別實,姆沒開後門。豆製品,蔬菜也是一樣,考夫,油麵筋要早去才有,去得晚了隻有老豆腐。每年霜降後的本幫矮腳菜,吃口又糯又滑。等到八點左右再去小菜場,那麽隻有撿挺下來的太湖菜的黃葉阪。
在發明以物代人以前,都是要真身在菜場過夜的。線粉的沙鼻頭(一碰就出血)就是在那時落下的根。有一趟,線粉娘發高燒,叫線粉去排隊買老壯肉。叫做現在條件好了,一歇歇怕膽固醇高,一歇歇又怕血脂高,老早底豬油渣青菜餛飩要初一,十五再好開葷的啦。線粉吃好夜飯眯特一覺,頭兩點鍾被老娘叫起來,裹了一件老棉襖,拎了籃頭就到菜場去了,排了第二個。
等到四點半五點橫裏,人們陸續來了,等到五點半開秤前,排隊的人已經圍牢肉攤頭兜了三圈。線粉一看迪付吞頭勢,腳花開始軟了。隊排了伽長,肯定買勿到了,拎了空籃頭就回去了。一進門,老娘看見隻空籃頭,問伊哪能沒買老壯肉。格麽是老正常個嘮,聽人家講隊排了特長了,照排頭買勿到了。線粉解釋的蠻有思路。格麽儂排了第幾個?迪格搭啥價,勿搭價的嘛,我排了第二。線粉後勢頸還硬橋橋。儂迪隻小浮屍,還得我嘴巴強,線粉娘隔手撂起一記大頭耳光,線粉從此得了沙鼻頭。
線粉留級到阿拉班上,老師讓伊跟我坐。線粉娘逢人就講,阿拉線粉燒高香了,現在軋好道了。比老早懂事體了。開頭辰光,我看到線粉非常惹氣,從來沒碰到伽笨的,8+3就拎不清了。我5歲就可以從2+2一直到1024,還可以再加,就是氣接不上了,因為我是一口氣唱出來的。於是我就一直浪裏浪聲啄線粉,我發覺伊全部當補藥吃進。不管夏至冬至,一律進補。後來我發覺線粉開始眼睛煞發煞發,有辰光還會來一句,老南瓜,儂又了白相我了是乏。因為我小辰光長得凹麵衝額閣,老南瓜一名由此而來。
沒多久,文革開始了。線粉長得來長一碼大一碼,老師看到伊徹底買賬。被線粉轟走的老師不計其數。班上除了我,線粉一律不買賬。線粉聲明,我迪輩子就得老南瓜坐定了,那勿要動其他腦筋,老師樂得順水推舟。從表麵上看,我是了幫線粉,實際上壞點子大部分是我出的。不過我有辰光也會出麵冒一個泡(趕一下時髦)。譬如,在打鈴後老師還沒進教室之前,我會立了講台旁做一個列寧在十月的拋司,憑我迪隻凹麵衝額閣的番司,全班同學都會用雙腳蹬地板,齊聲高呼,烏拉!
線粉最歡喜聽我講故事,因為我看的書要比同齡的多得多。在那動亂的年代,我除了那熊文四卷紅寶書以外,還讀遍了所有魯迅的單行本。這些都是我自衛的武器。而我真正歡喜看的書,新華書店裏是絕對不賣的。古典的有三國,隋唐,水滸,近代的有禁世通言,醒世恒言,孽海花,啼笑姻緣,秋海棠,等等。國外的小說家有屠格涅夫,普希金,托爾斯泰,高爾基,大仲馬,小仲馬,莫帕桑,馬克土溫,傑克倫敦,等等。
傅雷翻譯的每一本巴爾紮克的小說,我都喜歡。格朗台老頭種葡萄和做木桶的兩手,絕對經典。我直到現在還跟孩子們這樣說,要是你們誰長大想開牙醫診所,一定把隔壁的店麵盤下來開糖果店,保持你的病客人常來;要是開醫院,那要買一塊大地,醫院隔壁開養老院,醫院後門是殯儀館,連著墓地。這就是湯水不漏。萬一有一樣服務不夠,下一道手續一定加倍補償。
線粉最歡喜聽的是基度山恩仇記。當伊聽到那長老的地道挖錯方向時,一聲歎息,蠻好叫儂去算一算。我那時是數學課代表,逢到考試結束,我的幾何卷子一般是貼在走廊裏作為三個班級的老先生的。不少人都講,老南瓜迪根輔助線是添了奧門裏的,絕透了。我當時可謂橫眉冷對千夫指,左顧右盼我最牛。
最令我討厭的是政治課,老師了上麵講形勢大好,連續多少年的大豐收,我用角尺捅一記線粉,吃頭,吃頭。線粉馬上接令旨。手一舉,不管老師有否看到就大聲道,我有一個問題,昨日車泔腳的阿鄉問我買糧票,聽儂講大豐收,我徹底糊塗了。嘩,哄堂大笑。再看看線粉迪付得意的腔調,言下之意那不要看我門門勿及格,我提的問題還觸了那腰眼裏乏。久而久之,線粉除了數理化,樣樣都花。因為伊體會到了裝戇的妙處,就是跟儂鞋裏纏了襪裏。迪種悟性,聰明人更難得到。雖然我在讀書上幫不了線粉忙,但是從一個戇徒變成冷麵滑稽,我想線粉完全受益於我倆那同窗七年。
中學畢業後,我因為學校在郊區,要住讀,結束了和線粉朝夕相處的日子。線粉被分配到了一家剃頭店,跟了一個老阿姨師傅。等我畢業後,又參加了上海郊區的一個大型建設工程,有辰光好幾個禮拜才回家一趟。隻要我回家,線粉就會來找我出去。走,上咖去坐一歇,我挺。我看儂書讀得越多越木,像隻萎灶貓一樣礙頭礙腦。到了上咖坐定,線粉一付悠然自得的樣子,一看就是常客。
剛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後來發覺進出的女士都會朝線粉曖昧地瞟一眼。我突然發現線粉竟然已長成了一個很吸引女性的俊男。由於那小時候鼻涕的滋潤,這小胡子比魯迅還濃,那深不可測的一雙大眼,照線粉娘講是得我阿婆一付眼睛活脫似像。一米八的個頭,一絲不亂的頭發,近水樓台,每天下班後吹一下再走,當時最流行的前衝三。小時候的遲鈍,更加給人一種深沉的感覺。
線粉吐了一個煙圈,清了清嗓子,阿拉師傅一日到夜幫我介紹女朋友,我被伊攪得頭渾。我跟我師傅講,介紹朋友的事體店裏不要談,省得人家唱我。師傅倒蠻拎得清。今早問我昨日夜裏一塊零頭布掏了哪能。我講,花頭還可以,不過我算了算,套裁借不過來。伊馬上拎清,湊了我耳朵旁講,有數了,下趟幫儂再尋一個苗條點的。我扳扳手指頭毛估估,一照麵就蹦特的勿算,到現在談了至少一打半了。我又沒房子,急不出,隻好穩紮點。跟儂講,我摸到了一個規律,隨便啥小姑娘,隻要我約伊下趟碰頭了外灘,從來沒人徊頭過。儂曉得啥個道理乏?(請聽下檔,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