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寫啊寫的,幾千年下來,寫字就寫出許多道道,真草隸篆呀,王顏褚米呀的,聰明靈秀在裏頭了,飄逸瀟灑在裏頭了,沉雄狂放也在裏頭了。寫的人酣暢淋漓,看的人也酣暢淋漓,寫字就不僅是紀事傳道,寫字就是寫字,寫字的人就是寫字的人,就是書家,這倒是倉頡所始料而不能及的。倉頡觀鳥跡而造文字,讓我們拿來紀天下之事,傳聖人之道,當然也可以拿來撒謊,唯獨沒有想到我們還會把它掛在牆上換飯吃。當然這樣的事情也是從古人做起的,到了我們這個時候,無非是“此風尤烈”而已。
字寫得好當然是一件有臉麵的事,就像蔡京這樣的人,你也得讚他一句,“寫得真好”。雖然為了什麽原因,漢以前的人少有因字傳名的,但是把什麽人的字來鐫鼎勒石,總是有些敬意在那裏。那時候的人重言重道,老莊孔孟好像都沒有在書法上特別下功夫,當然就是下了我們現在也不知道。倒不如做了好詩文的,連綿不絕地留下名字來。就像蔡邕這樣的,聽說字也很漂亮,不過到底還是名以文傳。
也是為了什麽原因,鍾繇王右軍以後,以字名世千古流傳的書家忽然就多了。公文私信詩詞歌賦,字可以拿來欣賞又不失了本來的功用,譬如王羲之的《快雪時晴》,我們奉為書法圭臬,在他大約不過是張便條。不像後來的人,下筆前想的就是橫寬幅長題頭落款,還沒寫就等著讓人掛到牆上去。
其實掛到牆上並不是什麽壞事。字有了實用的功能,還有了鑒賞的價值,這也是文化的發展和進步。不過,字的功能分化了,寫字的人也就跟著分化了,便有人專門琢磨寫字,寫字幾同畫字,書家跡近畫家,書法家形同抄書匠,詩詞文章倒不能提起。這也算是文化發展的副產品吧。
術業有專工,畫字說到底也沒有關係,不抄書的人也可以寫出像樣的字。可是,隨著有了打字機,後來又人手一台電腦,不抄書的人竟也不一定就要寫字,而且寫字反而麻煩,像我現在,在電腦上拚音打字,你很快就能看見,何必多手書這一事呢?這算是技術發展的必然結果吧。於是年輕學生裏,不乏打字可以飛快,提筆卻心中無數的。我想,說不定再過些年,即便你有書寫漂亮的手稿,出版社的編輯倒未見得能夠全部認下來。世事變遷,是非得失還真不容易說得清楚。
我也已經很少有實用的寫字機會了。過去偶爾和老父有手書的信件往來,如今也主要是通電話。至於朋友間,十多年的交往竟不知道他的字跡如何,忽然賜我手書,竟茫然不知此人是誰。我連連絡絡地寫那些文章,妻就說,你用手書,我來錄入。可是我想,一份活計偏要弄成兩份來做,也不是經濟之道。於是,我所能抗拒這個時代的變化的,也就是“畫字”來紀念過去,消磨眼前。有時逢到有人告訴我他在寫字樓裏做白領,如果興致好的話我就提醒他那個算是打字間;如果興致不好,便連這一句也都省了。
九年六月二十三日
雙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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