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按語]
楊繼繩學長指出:“當今,中國人不得不麵對兩個現實:權力沒有被製衡的上層建築;資本沒有被駕馭的經濟基礎。這正是“威權政治加市場經濟”的製度。在這個製度下,權力的貪婪和資本的貪婪勢必惡性結合,這是當今中國一切社會問題的總根源。”可謂一語中的。全文請閱讀:
製衡權力,駕馭資本
楊繼繩
權力
什麽是權力?麥克斯·韋伯說:“權力是一個人或更多的人在一種共同活動中違反參與同樣活動的其他人的意誌而實現自己意誌的一種能力。”很多學者指出了權力的兩麵性:一方麵它是社會的必須,另一方麵它是社會的威脅。為了防止權力對社會的威脅,使權力為善而不作惡,對權力需要有製衡。
國家權力是上述權力的一個重要方麵,它是通過國家機器和法律的強製、通過對資源的集中和配置、通過國家控製的輿論工具等多方麵,使全體國民服從領導集團的意誌。
國家權力如此強大,它可以取得社會上任何個人、任何團體無法做出的成績,也可以製造任何個人、任何集團不可能犯下的巨大罪惡。無政府主義者主張取消國家,馬克思說“國家是禍害”,就是對國家可能犯下罪惡的恐懼。
我不是無政府主義者,我主張維護國家權力;我不是國家主義者,我強調限製和製衡國家權力。
在改革以前的中國,國家包攬一切,國家權力完全吞噬了社會。名為“社會主義”,實際上隻有“國家”,沒有“社會”。中國人享受了國家權力造就的“兩彈一星”等巨大成就的光榮,也飽嚐了因權力鉗製社會生產力而造就的極端貧困,遭受了國家權力製造的反右鬥爭、大饑荒和文化大革命等種種人禍。
中國改革開放最大的成就是完全由行政力量配置資源轉向了主要由市場力量配置資源。國家統管一切、包攬一切的情況已經成為曆史。這一轉變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社會”,社會活力得到了空前的迸發。這正是三十年GDP年均增長9.8%的主要原因。在行政力量配置資源的1958年,為了使鋼鐵的年產量達到1070萬噸,傾全國之力,鬧得得不償失。配置資源的方式轉變以後,鋼產量不聲不響地從1978年的3178萬噸,增長到2007年的48966萬噸。從2000年開始至今,中國的鋼產量一直居世界第一位。這些活生生的數字顯示了限製國家權力、增強社會活力的巨大意義。
然而,直到今天,國家權力製造的行政壟斷還廣泛存在,權力過分集中,政企不分,大量的經濟活動需要官員們審批。政府部門“設租”、企業“尋租”的現象還相當普遍。改革三十年在經濟上成就顯著,但在權力製衡方麵的製度創新卻乏善可陳,有些方麵還從上世紀90年代倒退了。例如,原來各省的人民代表大會對省委還有一定的監督作用。90年代中期以後,由省委書記兼任人大主任,人大這麽一點微弱的製衡都取消了。上行下效,各級的權力都缺乏製衡力量。這種情況從行政部門漫延到事業單位、企業單位,各單位的一把手有無限的權力,大事、小事都是一把手說了算。
學者們用“威權政治”來描述這種政治體製。威權政治比過去的時代有進步,但和民主政治還有相當大的距離。
資本
資本是一種強大的社會能量。它推動技術進步、推動社會發展。資本投到哪裏,哪裏就改變麵貌。但是,資本是貪婪的。這種貪婪性用經濟學的語言可表達為“追求利益最大化”。在利益麵前,資本是沒有人性的。近兩百年來,人道主義作家寫的批判資本罪惡的著作汗牛充棟,其中馬克思主義最為深刻。馬克思說“資本的每個毛孔中都充滿著血和肮髒的東西。”我們今天在利用資本、享受資本之惠的時候,卻忘了資本的另一麵。黑磚窯事件、毒奶事件等種種令人痛心的事件提醒人們,資本的貪婪性是不會改變的。馬克思主張消滅資本,但資本是不可能也不應當消滅的。孫中山提出“節製資本”,“節製”有點過份,會限製資本的積極方麵。還是駕馭資本比較合適。駕馭資本,就是建立一套製度體係,既使資本能比較充分地發揮它的積極作用,又能限製其貪婪性對社會的危害。
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生產要素資本化和勞動力雇用化同時並進。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資本總是占主導地位。從高級工程師到普通產業工人,都是資本雇用的勞動者。一些自詡為“知本家”的工程師們,在經濟寒流中也被“資本家”解雇而失去飯碗。普通勞動者的利益更是經常受到損害。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資本總是千方百計地侵占和損害企業外部的利益,三廢橫流、大氣汙染、環境破壞,正是資本肆虐的結果。資本收買權力,收買輿論,用資本原則代替了政治原則和道德原則。各種保持社會平衡和穩定的規則被銅臭鏽蝕,“潛規則”廣泛取代了“顯規則”。資本原則進入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冰冷的金錢關係取代了人情的溫暖。
曾任美國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耶魯大學教授阿瑟·奧肯在他的《平等與效率》一書中說:“我為市場歡呼,但我的歡呼不會多至兩次。金錢尺度這個暴君限製了我的熱情。一有機會,它會掃盡其它一切價值,把社會變成一架自動售貨機。”他指出,要建立一種有效的製度,使得金錢不能購買權利和權力。他認為“市場需要有一定的位置,但需要對市場加以約束。”
防止權力和資本成為危害社會的暴君
當今,中國人不得不麵對兩個現實:權力沒有被製衡的上層建築;資本沒有被駕馭的經濟基礎。這正是“威權政治加市場經濟”的製度。在這個製度下,權力的貪婪和資本的貪婪勢必惡性結合,這是當今中國一切社會問題的總根源。
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本來是配套的。沒有民主的市場經濟隻能是權力市場經濟。在權力市場經濟下,沒有製衡的公共權力,是極為稀缺的壟斷商品,它可以在市場上兌換成大量的黃金白銀。這是腐敗的製度原因。
中國當前兩大矛盾:勞資矛盾和幹群矛盾。這兩對矛盾是針對權力和資本的。幹群矛盾的主要方麵是沒有製衡的權力,勞資矛盾的主要方麵是沒有駕馭的資本。數量日益增多、規模日益擴大的群體事件,正是這兩對矛盾正在激化的表現。
針對當前麵臨的社會問題,今後的改革的任務是製衡權力和駕馭資本。改革目標是將“威權政治加市場經濟”轉變為“民主政治加市場經濟”。
製衡權力是指監督公權、限製公權的活動範圍,阻止公權進入市場交換領域。製衡權力必須有權力體係外部的力量。簡單的力學常識告訴我們,內力不能改革物體的運動狀態。正如人不能抓住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提起來一樣。中國現在也有權力監督體係,但都是在中國共產黨一元化領導之下開展工作的,對中國共產黨來說,這些監督力量都是內力。外力製衡就需要民主政治,要破除政治壟斷,開展政治競爭。這正是政治改革的核心課題。
現代民主製度也是駕馭資本比較有效的製度。這是勞動和資本經過千百次博弈中產生的製度,是社會實踐在千百次試錯中產生的製度。今天,民主國家勞動者的談判地位比我們勞動者的談判地位高得多,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我們在創建有中國特色的民主政治時,應當吸收國外成功的經驗。
加速民主進程需要政治改革。如果不自覺主動改革,社會矛盾會不斷積累,最終可能發生爆炸式的突變。政治改革要采取積極的態度。我們要在各自的崗位上、用各自可能利用的一切資源,努力推進民主的進程。更重要的是,執政集團要堅持民主政治的方向,積極、主動、自覺地推進改革。民間力量的積極推進和執政集團的主動改革,二者相互促進,良性互動,應當是下一步改革的動力模式。
(原載《中國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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