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點)曰:
“莫春者,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子曰:“吾與點也!”
——《論語·先進第十一》
最近兩年,一個久已被人們忘懷的詞語又被頻頻提起:幸福。從對幸福感的調查,到幸福指數的統計,雖然是學界和官方的操作,但也反映了這個商業交易占據絕對優勢的社會對幸福的渴求。畢竟所有財富的積累,從商品房到私家車,從股票到彩票,黃金周與出國遊,以及各種各樣的保險,似乎都是在尋求幸福或幸福的保障。當年關將近,檢點一年的工作和收獲,人們首先要自問的是:這一年來過得怎麽樣?幸福嗎?
其實,在所有的詞語中,“幸福”是一個最無法把握的模糊概念。幸福既然是個體的感受,就沒有衡量幸福的統一標準。從古到今,無數思想家思考過這個問題,實際上所有的宗教、所有的哲學流派的產生,都源於對幸福的不同理解和求索。“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是儒家學者的幸福。身處汙淖之中而追求靈魂的飛翔,舍棄沉重的肉身而向往無所待的精神逍遙,是道家的幸福。在菩提樹下參透色相而獲得靈肉的雙重再生,是佛家的幸福。力士脫靴,貴妃把盞,是李白的幸福。參透天地蜉蝣、滄海一粟而達到“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人生適意,是蘇軾的幸福。對現代人來說,幸福是一夜暴富、連升三級的狂喜呢?還是家庭和睦、友朋和樂的充實的平淡?
在最近的官方和學術機構的調查中,最發達城市的總體幸福感和山區農村相當,高收入人群的幸福感比不上中等收入人群,中等城市的幸福感超過大城市。因為抽樣調查的局限性,這些結果的確切性值得懷疑,但確實也反映的了一定程度的現實。改革開放以來,幾乎所有的中國人生活都有了改善,個人收入漸漸多了,有樓房住了,開始有銀行存款了,但是更多的人表示喪失了大鍋飯時代的幸福感。在前改革開放時代,雖然一年隻能吃一頓餃子,雖然沒有私家轎車,雖然住在平房甚至草房裏,沒有電話、有線電視,更不要說因特網,但是一家人在一起吃年夜飯的感覺,步行十幾裏甚至幾十裏到集鎮上購物的感覺,在平房裏收聽有線廣播或無線收音機的感覺,現在想來,仍然還有無限的幸福。
這種奇怪的感覺,或者是人類共有的小國寡民情結的遺留,或者是桃花源夢想的複活,但更主要的是因為在那個時代,沒有明顯的貧富懸殊,沒有競爭的壓力,沒有財富的炫耀和比拚,大家可以和和樂樂地聊天,可以想想物質以外的問題,而情感因為很少攙雜物欲的成分,顯得清澈迷人。
如今,這種清澈迷人的幸福已經不複存在。彌漫於生活各個領域的商業性競爭,使人們失去了平和心態。現代人的幸福體現在所謂的成就感,而所謂的成就感,實際上就是比別人掙錢多,比別人住的樓房大,比別人開的車好。幸福被異化了,幸福不在於幸福本身了,幸福依賴外物,不僅依賴財富,更主要的是依賴與周圍環境的比較襯托。說白一點,貧富的差別和等級的存在是幸福存在的基礎。明白了這一點,也許對人類的大同理想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人人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是難以想象的,沒有了縱向的和橫向的比較,沒有起伏波瀾,沒有了對情感的敏感體驗,還會有幸福嗎?
小時候聽過一首歌叫《幸福在哪裏》,歌詞還記得:“幸福在哪裏?朋友啊告訴你。她不在柳蔭下,也不在溫室裏。她在辛勤的工作中,她在艱苦的勞動裏。啊,幸福就在你晶瑩地汗水裏……她在精心的耕作中,她在知識的寶庫裏。啊,幸福就在你閃光的智慧裏……”其中蘊涵著的對幸福的高度樂觀自信,現在看來是有點盲目了。幸福在哪裏?幸福可以尋找嗎?想起北宋一無名尼姑的詩句:“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這種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意外喜悅,現代人很難體會得到了。
在所謂的黃金白銀時代裏,肉體賴以生存的物質的嚴重匱乏,無法保障大眾的幸福。但是在人類社會發展的這個階段,好多東西成了經濟發展的犧牲品。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在高樓間如長蛇般蜿蜒的高架橋,如潮水般湧動的車流,在慢慢吞噬著人類賴以產生和生存的最寶貴的土地和河流湖泊。每當我穿行在這鋼筋水泥建構的城市森林中,聽著街道上汽車的轟鳴,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了上古黃金時代的森林原野,聽到了洶湧的鬆濤聲和潺潺的流水聲。我總覺得,那一望無際的碧綠的原野、茂密的森林才是人類前途、命運和幸福的最後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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