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09日15時58分 來源: 白鹿書院 |
我和我們這個共和國同年。三十歲,對於一個共和國來說,那是太年輕了。而對一個姑娘來說,卻有嫁不出去的危險。 不過,眼下我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求婚者。看見過希臘偉大的雕塑家米倫所創造的“擲鐵餅者”那座雕塑麽?喬林的身軀幾乎就是那尊雕塑的翻版。即使在冬天,臃腫的棉衣也不能掩蓋住他身上那些線條的優美的輪廓。他的麵孔黝黑,鼻子、嘴巴的線條都很粗獷。寬闊的前額下,是一雙長長的眼睛。光看這張臉和這個身軀,大多數的姑娘都會喜歡他。 可是,倒是我自己拿不準主意要不要嫁給他。因為我鬧不清楚我究竟愛他的什麽,而他又愛我的什麽? 我知道,已經有人在背地裏說長道短:“憑她那些條件,還想找個什麽樣的?” 在他們的想象中,我不過是一頭劣種的牲畜,卻變著法兒想要混個肯出大價錢的冤大頭。這使他們感到氣惱,好像我真的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冒犯了眾人的事情。 自然,我不能對他們過於苛求。在商品生產還存在的社會裏,婚姻,也像其它的許多問題一樣,難免不帶著商品交換的烙印。 我和喬林相處將近兩年了,可直到現在我還摸不透他那緘默的習慣到底是因為不愛講話,還是因為講不出來什麽?逢到我起意要對他來點智力測驗,一定逼著他說出對某事或某物的看法時,他也隻能說出托兒所裏常用的那種詞藻:“好!” 或“不好!”就這麽兩擋,再也不能換換別的花樣兒了。 當我問起:“喬林,你為什麽愛我”的時候,他認真地思索了好一陣子。對他來說,那段時間實在夠長了。憑著他那寬闊的額頭上難得出現的皺紋,我知道,他那美麗的腦殼裏麵的組織細胞,一定在進行著緊張的思維活動。我不由地對他生出一種憐憫和一種歉意,好像我用這個問題刁難了他。 然後,他抬起那雙兒童般的、清澈的眸子對我說:“因為你好!” 我的心被一種深刻的寂寞填滿了。“謝謝你,喬林!” 我不由地想:當他成為我的丈夫,我也成為他的妻子的時候,我們能不能把妻子和丈夫的責任和義務承擔到底呢?也許能夠。因為法律和道義已經緊緊地把我們拴在一起。而如果我們僅僅是遵從著法律和道義來承擔彼此的責任和義務,那又是多麽悲哀啊!那麽,有沒有比法律和道義更牢固、更堅實的東西把我們聯係在一起呢? 逢到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總是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好像我不是一個準備出嫁的姑娘,而是一個研究社會學的老學究。 也許我不必想這麽許多,我們可以照大多數的家庭那樣生活下去:生兒育女,廝守在一起,絕對地保持著法律所規定的忠誠……雖說人類社會已經進入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可在這點上,倒也不妨像幾千年來人們所做過的那樣,把婚姻當成一種傳宗接代的工具,一種交換、買賣,而婚姻和愛情也可以是分離著的。既然許多人都是這麽過來的,為什麽我就偏偏不可以照這樣過下去呢? 不,我還是下不了決心。我想起小的時候,我總是沒緣沒故地整夜啼哭,不僅鬧得自己睡不安生,也鬧得全家睡不安生。我那沒有什麽文化卻相當有見地的老保姆說我“賊風入耳”了。我想這帶有預言性的結論,大概很有一點科學性,因為直到如今我還依然如故,總好拿些不成問題的問題不但攪擾得自己不得安寧,也攪擾得別人不得安寧。所謂“稟性難移”吧! 我呢,還會想到我的母親,如果她還活著,她會對我的這些想法,對喬林,對我要不要答應他的求婚說些什麽? 我之所以習慣地想到她,絕不因為她是一個嚴酷的母親,即使已經不在人世也依然用她的陰魂主宰著我的命運。不,她甚至不是母親,而是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我想,這多半就是我那麽愛她,一想到她已經離我遠去便悲從中來的原因吧! 她從不教訓我,她隻是用她那沒有什麽女性溫存的低沉的嗓音,柔和地對我談她一生中的過失或成功,讓我從這過失或成功裏找到我自己需要的東西。不過,她成功的時候似乎很少,一生裏總是伴著許許多多的失敗。 在她最後的那些日子裏,她總是用那雙細細的、靈秀的眼睛長久地跟隨著我,仿佛在估量著我有沒有獨立生活下去的能力,又好像有什麽重要的話要叮囑我,可又拿不準主意該不該對我說。準是我那沒心沒肺,凡事都不大有所謂的派頭讓她感到了懸心。她忽然冒出了一句:“珊珊,要是你吃不準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麽,我看你就是獨身生活下去,也比糊裏糊塗地嫁出去要好得多!” 照別人看來,做為一個母親,對女兒講這樣的話,似乎不近情理。而在我看來,那句話裏包含著以往生活裏的極其痛苦的經驗。我倒不覺得她這樣叮嚀我是看輕我或是低估了我對生活的認識。她愛我,希望我生活得沒有煩惱,是不是? “媽媽,我不想嫁人!”我這麽說,絕不是因為害臊或是在忸怩作態。說真的,我真不知道一個姑娘什麽時候需要做出害臊或忸怩的姿態,一切在一般人看來應該對孩子隱諱的事情,母親早已從正麵讓我認識了它。 “要是遇見合適的,還是應該結婚。我說的是合適的!” “恐怕沒有什麽合適的!” “有還是有,不過難一點——因為世界是這麽大,我擔心的是你會不會遇上就是了!”她並不關心我嫁得出去還是嫁不出去,她關心的倒是婚姻的實質。 “其實,您一個人過得不是挺好嗎?” “誰說我過得挺好?” “我這麽覺得。” “我是不得不如此……”她停住了說話,沉思起來。一種淡淡的,憂鬱的神情來到了她的臉上。她那憂鬱的、滿是皺紋的臉,讓我想起我早年夾在書頁裏的那些已經枯萎了的花。 “為什麽不得不如此呢?” “你的為什麽太多了。”她在回避我。她心裏一定藏著什麽不願意讓我知道的心事。我知道,她不告訴我,並不是因為她恥於向我披露,而多半是怕我不能準確地估量那事情的深淺而扭曲了它,也多半是因為人人都有一點珍藏起來的、留給自己帶到墳墓裏去的東西。想到這裏,我有點不自在。這不自在的感覺迫使我沒有禮貌,沒有教養地追問下去:“是不是您還愛著爸爸?” “不,我從沒有愛過他。” “他愛您嗎?” “不,他也不愛我!” “那你們當初為什麽結婚呢?” 她停了停,準是想找出更準確的字眼來說明這令人費解和反常的現象,然後顯出無限悔恨的樣子對我說:“人在年輕的時候,並不一定了解自己追求的、需要的是什麽,甚至別人的起哄也會促成一樁婚姻。等到你再長大一些、更成熟一些的時候,你才會明白你真正需要的是什麽。可那時,你已經幹了許多悔恨得讓你感到錐心的蠢事。你巴不得付出任何代價,隻求重新生活一遍才好,那你就會變得比較聰明了。人說‘知足者常樂’,我卻享受不到這樣的快樂。”說著,她自嘲地笑了笑,“我隻能是一個痛苦的理想主義者。” 莫非我那“賊風入耳”的毛病是從她那裏來的?大約我們的細胞中主管“賊風入耳”這種遺傳性狀的是一個特別盡職盡責的基因。 “您為什麽不再結婚呢?” 她不大情願地說:“我怕自己還是吃不準自己到底要什麽。”她明明還是不肯對我說真話。 我不記得我的父親。他和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分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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