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作家王安憶被稱之為“文學界的王菲”,源於她長於懷舊。麵對類似議論,她則覺得自己對現實是有著“相當靈敏反應的人”,隻不過自己的批判比較“溫和”。近日,她的中篇新作《月色撩人》由雲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月色撩人》描寫經曆了大串聯、上山下鄉、辭職下海等風雨的男子簡遲生,在遲暮之年遇到了女孩提提,兩個原本相愛的人最終擦肩而過。王安憶用娓娓的敘述,展示了一段年齡相差甚大的感情糾葛。而在文字背麵,體現的是對過去、現在兩個時代深刻的反思。這部中篇結構新穎獨特,保持著王安憶一貫的敘述風格。與以往不同的是,本書較少描繪關於上海的具體人情、風貌,也無關裏弄市井,但評論家認為,字裏行間,依然上海味十足。 蔡震 |
編輯: 房秋雲 來源:揚子晚報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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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齊赴夜宴 四伏懸機
現在,他們的餐桌上,就有她的一個位子。他們都是她的朋友,大朋友,年齡在她之上,二十、三十,甚至接近四十歲,是她的上代人,對她懷著上代人的喜愛。在這樣慈悲的愛意中,她暫且安定下來。
她,一個叫提提的女人,是誰拾到他們餐桌上來的?事情已經有些模糊了。似乎是,一個人拾起她,交給第二個人,再傳給第三個,最後,到簡遲生這裏,落了座。簡遲生,坐在提提旁邊的那個就是,體魄魁梧,將一張扶手椅坐得滿滿的,全白的頭發剃成平頂,於是,顯出特別粗壯的脖頸,幾乎與腮長在了一起。麵部的輪廓還是清晰的,皮膚沒有鬆弛。眼睛裏也有光,退回到三十年前,這光是相當銳利的,如今卻柔合了,有了一些笑意。
坐在餐桌那一側的呼瑪麗越過桌麵看這張臉,她不禁驚訝:這是他,簡遲生嗎?他竟然也會有這表情——溫柔。他從來不曾給過她溫柔,卻給了這個小女人。可是,她一點不忌妒,她從這溫柔裏窺出了軟弱,是的,他原本是多麽驕矜,不可一世——是與呼瑪麗在一起的,她擁有他最熱血的生命階段,他也是以最強悍的一段與其相對。那時候,他和她,誰能比啊!這就是青春,輕浮的,誇張的,如湧的,一點也不懂得量入為出,於是,透支了。
這個開設在最時尚的商業廣場裏的餐館,充分運用現代和後現代的概念,統是用透明半透明的材質裝潢,晶瑩剔透,投向透明的四壁、桌椅、碗盤杯盞,以及杯中的酒,以反光照明,所以,又是撲朔迷離的。惟有人臉是清晰的,浮在暗光中,顯得很白,很小,又很突兀,就像麵具。
提提的那一張臉,極白,極小,用極細的筆觸勾出眉眼,極簡主義的風格。看起來相當空洞,可是又像是一種緊張度。
她是從哪裏來的呢?這個芭比娃娃,呼瑪麗想。這張臉就像簡遲生的小娃娃,可被他一把裹入懷中。
要是追根溯源,引來提提的人就是在她斜對麵的那一個,臉在幽暗中拓開較為寬闊的一麵,頭發向後束成馬尾,額上留出一個發尖,著一身黑,更顯得臉白。當目光漸漸凝聚在上麵,他的五官便鮮明地進入視覺,漆眉星眸皓齒。你難免會心驚,一個男人如此的美豔是令人不安的。這美豔還不在於長相,更在於一種眼風,你簡直不敢看他。他在你的注視下漸漸放出光芒,將其他的臉都映暗了,因為隻有他是超現實的。他扶在餐盤邊的手也顯出來,纖長的五指,敏感而有力度,做什麽都不合適,是專被供養著賞識用的。
他的名字叫子貢,和孔子的弟子同名。這名字給他增添一派古風,穿越幾千年,忽又顯得很現代。夜宴進行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他就要離席,他還要去赴另一場夜宴。
魔術開場 好戲上演
“陶普”畫廊在這城市嶙峋的建築群中的一個犄角上。“陶普”這名字來自英文“TOP”,是這幢樓的頂層,而這幢樓卻幾乎埋沒在樓群裏麵,但是,通過樓群的縫隙,卻正麵向江對岸,於是,對岸的燈火從水泥壁的隧道裏,穿越而來。亮度沒有削弱,反因為逼仄通道的擠壓變得銳利,同時也改變了形狀和質地,抵達陶普的窗戶——陶普的窗戶被外牆上交叉的黑色鋼筋淩割了,留下一格一格不規則的窗洞,被對岸渡來的光染成紅、白、藍、黃的色暈。這很好,陶普就成了一個大魔術盒子。
子貢就是在陶普畫廊認識了提提。那一晚,陶普畫廊舉行行為藝術展,隻一個作品,題名:最後的晚餐。這個私人畫廊,老板很神秘地隱在幕後,由一個操弄文字的人主持,因名字裏有個“潘”字,人們稱他潘索,從英文“PENCIL”過來。潘索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對傳統的激烈反叛,正好夠用於土崩瓦解的今天,承當權威的角色。陶普畫廊因有了他,而有了別樣的身份,足以吸引天才的年輕人。
展廳的正中空著一大張長桌,堆著十三把椅子。隻見從台階魚貫而下一隊人,一律裹著一襲白色鬥篷,順序步入席間,正好十三個。吃罷,當十三個人一並將刀叉放下,褪去鬥篷的帽子,露出臉來。原來,坐在耶穌位置上的就是潘索。最意外的是,猶大位置上竟是個女孩,就是提提。
提提,十九,還是二十歲,一張精瘦的小臉,頭發從中間分開,編成兩根鄉俗的小辮,搭在窄細的肩頭,直著腰背,套著白色的大鬥篷,就像坐在一頂帳篷裏。她抿著嘴唇,眼睛亮著,左右轉動,完全是小孩子的得意和高興。有人發問說:為什麽猶大是個女人?不知誰回答道:因為女人的本性就是背叛!緊接著一片噓聲起來。
潘索向著人們,你們說,現在她是誰?不等人們明白過來,潘索下結論道:她可以是任何人!
潘索有一張明朗的臉,眉宇寬闊,額頭飽滿,嘴呢,輪廓很好,有點像北魏石刻的觀音,無論多麽表情肅穆,依然有著寧和的愉悅感。這種愉悅感不隻是來自臉相,更是有內涵決定。要說,現代藝術真是應他而生,要沒有現代藝術,潘索到哪裏去做他的思想遊戲?
好了,潘索要了一杯酒,正喝著,提提從身後解開他白布袍襟的結,鑽進鬥篷,抱住他的腰,從腋下伸出小腦袋。就像一隻出殼的小雞仔,抖一抖身子,濕淋淋的絨毛一下子幹了,張開了,放出純潔的纖細的柔嫩的光。誰都看出來,這孩子正得潘索的寵呢!誰也都知道,不定什麽時候,這孩子就會失寵。
很少有人能跟上潘索洶湧澎湃的能量,他總是超出一個,再超出一個,而他感覺到提提拚力不讓他超出,她緊緊地跟定他,這讓他感動,又為她難過,他知道,這無濟於事。他終於是要超出她的。事情開始時,他就知道了結局。
一見已驚 再見尤喜
繁榮商廈擁簇中的美食廣場有家“味千拉麵”。穿一身紅的小姑娘們穿梭在客人的吆喝下,腳不點地,應接不暇之間,卻有一個,經過店門前,對著“味千”娃娃,那大紅卡通人站住腳,麵對麵的,好像要做找朋友的遊戲,然後歪頭一笑,摸摸它頂上黑漆染的頭發,又腳不點地走過去。這個動作讓潘索的眼睛停了一下,他認定這個女孩子身上會發生故事。後來的幾天,他連著去“味千拉麵”,每次去隻要一樣,豬手湯麵,看那女孩子往來於桌椅之間,受店長和客人訓斥,而她總是一副好心情。她的眼睛特別大,一回頭,看著你,就又睜大一點,含著呼之欲出的驚喜,好像遇見了老熟人。潘索不知道他是為吃豬手麵來,還是為欣賞這女孩。有一次,他隻是有事從美食廣場穿過,老遠就見“味千拉麵”溶溶的紅光裏那女孩在向他熱情地招手,他不忍拂她的好意,隻得走過去,坐下,吃了一碗豬手麵。埋單時,他對女孩說:其實我已經吃過飯了,看見你招手,忍不住又吃了一頓。潘索後來打聽到,女孩不過是趁假期頂班,其實是個學生,名字叫蘇提,大家都喊她提提。
這還不算開始。其時,潘索有女朋友。可時間長了,危險也在迫近,事情又要跌入窠臼,窠臼就是日常生活。
事過一年之後,他走在繁華都市最喧騰的一段,竟又看見了那個叫提提的女孩。她站在臨街的門廳大聲對路人喊叫:加州牛肉麵,物美價廉,天下第一麵,過口不忘,保準再來!她一迭聲地叫嚷出一串,然後陡地收住,停一時,再起來。她的叫嚷惡狠狠的,好像對每一個路人有仇。潘索看見提提,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小姑娘將要發生故事了。
當他過去招呼她時,有一瞬間怔忡,她想:這人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很快她認出他來,眼睛一潮,哭了。他們其實還是陌生人呢。後來,他們站在門廳裏聊天。又過了一天,潘索將提提帶走了。
提提在上海就讀的是內地企業委托辦班的兩年製大專,讀完回原地安排企業就業,按理是很好的出路,可提提偏不喜歡。她喜歡上海,兩年讀完,放棄就業,滯留下來。好在她對職業沒有成見,倒也不難找到工作,像“味千拉麵”,“加州牛肉麵”,聽起來就知道,都是餐飲業。這些打工的經曆,不隻是辛勞,也還含有著難為外人道的痛楚,這就是提提臉上怨懟表情的來源。然而,潘索的出現及時挽救了提提的信心。
潘索將提提帶到陶普畫廊,雖然也是掃地抹灰,端茶送水的活計,但卻是換了人間。
她現在和潘索的朋友們在了一起。她喜歡他們的談話,雖然談的什麽提提並不能懂,那是些費解的、拗口的字詞,飛揚的或者頹喪的神態。這不懂的東西有一個命名,就是藝術;她喜歡藝術。
潘索將提提安置下來,除了必要的吩咐,就不再與她多話。她就好像一時趁興將提提帶回來,然後就忘了。提提原先以為潘索對她抱著那種興趣,她們做餐飲的女孩子,再怎麽淳樸都懂得男人的這種興趣,而且,小心裏麵,也懂得如何利用這種興趣,很多機會是來自於此呢!現在,提提隔了吧台,望了籠罩在香煙的煙霧中的潘索,他的錚亮的腦門在煙的氤氳裏閃現,想:這是個什麽人呢?
這一天的中午,潘索到機場送人,他的女朋友終於去了深圳。回來走在街上,潘索身心很輕鬆,覺得什麽都很新鮮,左顧右盼,就被前方一幅圖畫吸引了眼睛。
在步行街的水泥地樁上,立著一個人,擺出誇張的姿勢,引身向上,雙手在背後擰成麻花,形成一座雕塑,而且是現代雕塑。停了一會兒,雕塑活動了,跳下水泥樁,越過街麵,跳上對麵的水泥樁。這一回的雕塑換了造型,是抱膝坐著,全身蜷成一個球。“球”滾下來,再換一個基座,站一個大字。雕塑下麵有個男孩趴成一個蛤蟆,也換一個基座,兩人追逐著向前跑去。潘索不由被他們吸引,尾隨而去,這才發現,“現代雕塑”是提提,她一徑跑去的正是陶普畫廊。
所有關於提提的印象都回來了,原來她是這樣一個活潑潑的女孩子。他還發現提提所扮演的雕塑,全出自畫廊中的畫和圓雕的造型,難怪會這麽引他注意。潘索又一次地想,這是一個會發生故事的娃娃。
卸下麵具 祛除神秘
提提到陶普畫廊三個月,第一次有大老板那邊的人過來。潘索謹慎、謙恭,談話卻仍不甚順利,有一些不可通融的意思。中午十二點,送完老板的代表,潘索進門就趴在桌上,隨即聽見他的鼾聲。這一覺,直睡到下午四五點,中途上廁所一趟,回來之後,沒有上桌,而是鑽到桌子底下,在人們的腿之間躺下,又睡著了。
潘索再一次醒來,人都走淨了,四周十分安靜,窗外照進的薄光染在他身上,像將他浸在水裏。他漸漸認識到他是在桌子底下,側過臉去看周圍,卻看見離他很近的一張臉,在薄光裏幾乎是平麵的,像一張紙麵具,但是有輕微的溫暖的鼻息。五官也從暗中浮現起來,有了立體占位,於是,變得生動了。是提提,她伏在地板上看他,眼神好奇,帶著探究和疑問。他向她齜牙做了個猙獰的獸臉,她笑了,因為這是一頭和善的大獸。她笑出了牙齒,牙齒上有細細的鋸齒,是一頭小獸。他一伸手攬住她,擁進懷裏。
潘索與這娃娃度過了一個夜晚。這可說是祛魅的一夜,兩人都脫去了神秘性,變成可理解的了。
過去一段日子,潘索才想起,提提和他並不是第一夜。他不禁也有些好奇,這個精靈娃娃,似乎還沒有來得及遊曆人間,她是在哪一個節骨眼上度過她的第一次呢?
潘索對女性其實是概念化的,他認為她們是神秘的,一旦破除了神秘,他便拋下了。而提提神秘的殼,剝了一層又有一層,所以,他便滯留了下來。
他揉著提提的小腦袋,揉出許多細碎的絨毛,紮著他的大手掌,就像一種帶刺的植物。小腦袋從手掌裏昂起來,說出一句話:藝術就是弄虛作假!提提又捏了他的大鼻子說:你就是一個大藝術!
與老板代表之間的芥蒂逐漸度過去了,潘索情緒又逐漸高昂,接著,就策劃了那一幕“最後的晚餐”。
尷尬囑托 意外接觸
子貢是從一個德國人嘴裏知道陶普畫廊的,然後再介紹給另一些外國人。
潘索對子貢的印象首先是,開臉開得很好——從發際經耳鬢,至腮和頷,無比的端正,秀麗,融會貫通東西方的美學要件。其次的印象為,材質優良,他肌膚瑩潤,散發著貝殼的光澤,令人目眩,是造人藝術的極品。潘索隻覺這張臉賞心悅目,舉辦展覽時,有時會吩咐一聲:給那個開臉開得很好的人寄一張請柬!於是,子貢便來了。子貢對潘索有著崇拜之心,他感受到潘索身上照射過來的亮光,這是一個真正的明朗的人。像子貢這樣,生活在陰濕地裏的人,對光明最為敏感。他對子貢有著依戀般的感情,這感情讓他生怯。
但是,很奇怪地,子貢並不對潘索的女孩子生妒,他在旁邊看得很清楚,這些女孩子都是過眼煙雲,而潘索天長地久。然而,就是“最後的晚餐”那一晚,他看見鑽進潘索鬥篷裏的提提,滿臉得色,心下卻不由有氣,一半是氣提提太自不量力,另一半,多少也是有醋意。也是難免,子貢對這些小女孩子都不怎麽樣,挺挑剔的,經過一番挑剔之後,就不再放在眼裏。對提提,挑剔得就更嚴格了。
此時,提提沉浸在潘索的懷抱裏,對什麽都視而不見。
然而,她又懂得潘索多少呢?別看她與潘索朝夕相處,可她並不比子貢多懂一點。子貢看見她在與人談論藝術,覺得很好笑,他承認他也不懂藝術,可他至少懂得緘默。提提經常拿潘索的話來打趣子貢,稱他“開臉開得好”。子貢高興聽到潘索的讚美,隻是經過提提的嘴,就受了一層玷辱,變得猥褻,這加深了他對提提的嫌惡。
下一次,提提再來調侃他,他帶著陰沉的微笑,問:什麽是開臉呀?提提一時答不上來,就有些僵。
不能不承認子貢有先知先覺。好!他耐下心來,等待潘索與提提的愛情壽終正寢。有一天,真的,潘索來找他了,他血都涼了,不由空攥著兩個拳頭,抑製心跳。子貢眼睛一潮,隨即又幹了,是的,惟其是他,潘索不會生妒。
潘索說:你不要以為我對你說這些話是輕鬆的,我對提提還是有愛,但我給不了她要的,而她有權利得到她要的。她要什麽?子貢問。潘索怔一下,然後說:她要生活,而我恰恰給不了她這個,你知道,她是怎麽說我的?她說,你是個大藝術!你知道,我過的是一種虛擬的生活。
靜了一時,子貢問:為什麽是我?
你不會拒絕我。潘索回答。
我有什麽辦法呢?子貢說。
愛她。潘索簡潔地回答。
子貢一直期望能和潘索這樣近距離地接觸,現在,這願望終於實現了,不料竟然是那樣的內容。
敵意褪去 親昵漸生
事實上,潘索有了新女友。提提已有覺察,可是有什麽辦法呢?一條魚活生生地從手掌裏遊脫,無論多麽使力氣,也握不住了。她承認現實,她相信,千條江河歸大海,無論與潘索的故事如何傳奇,終究是一個成或者不成。
潘索帶著新女友去深圳,借口看那邊的畫廊,躲避開目下尷尬的局麵。子貢領了人物來到陶普,令他意外,提提的情緒並不很激動,甚至,稱得上平靜。她在吧台的電插頭上插了一個電煲鍋,煲著一鍋粥。
白晝的陶普,魔力盡失,和普通的房間無異,隻是比普通房間更寂寥。所有的物件,因是抽象的風格,就都顯得突兀,毫無來由。隻有那鍋粥,有點由頭,因是和人的生活有關。提提披了頭發給子貢開了門,並不理會他,然後走進吧台,拔了電飯煲的插頭,盛出一碗粥。這一碗幾有大半鍋的容量,等提提將一碗粥吃下去,子貢就知道,她沒事了。
潘索離開的日子,子貢還來過幾次。沒有潘索,畫廊顯得很空寂。展覽和聚會沒有了,畫家和畫商也不上門,連偶爾撞進門的顧客,都不再有,看上去,它已經歇業很久似的。子貢和提提隔了吧台坐著,提提給子貢斟一點酒喝,自己抽一支煙。
子貢看著這造作的小女人,心想,女人到底是一種什麽動物,是以什麽樣的特質吸引了潘索?簡直像陷阱一樣陰險!
你很美——他聽見提提的聲音。一驚,回過頭去。她向子貢翹起一個指頭:你是個假麵女人。
子貢想生氣,結果卻笑了起來,他覺得很滑稽,坐在這裏,聽一個小女孩子胡說八道,還盡是侮辱。他為什麽不走呢?因為是潘索要他來的,他不能違抗潘索。但也不全是,小東西的胡說八道有一點聽頭呢!
下一次,就是子貢講,提提聽。
潘索不在的日子裏,子貢和提提就這樣在陶普,他們挺合得來,甚至生出一些兒親密的感情。他們彼此都挺放肆,開著粗魯的玩笑,好像終於從潘索的壓力下解放出來,還是因為互相都沒有什麽誘惑力,就格外的輕鬆了。高興起來,提提會要求子貢抱抱自己,兩人都體會不到有什麽熱情,便放開了。但不妨礙之間的那一種愉快。潘索回來時,子貢已經將提提帶走了。潘索推進門來,什麽都是原樣,就好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這兩人收拾得很幹淨,從潘索的生活中隱匿了。
詭密電話 離奇隱匿
子貢為提提找到了新去處,在一家私營書店做店員。書店專設於地鐵站,和地鐵同時段營業,子貢領提提走在地鐵站的人流裏,忽對身後這小女孩子生有同病相憐之感。
書店有宿舍提供給外地的店員,但床位也有限,目下全滿著,要數日以後才會有空出。提提一時住不進來,先要租房過渡。兩人從地鐵口走上街麵,太陽當頭,站了一會兒,子貢說,跟我走吧!
子貢帶提提去的住處,在浦東的高級住宅區裏。開門進去,隻見客廳裏的家具都罩了白布單,子貢開了其中的一扇門,家具也蒙著白布單。子貢隻讓提提使用這一間臥室,並且囑咐她不許用電話,也不許接電話,然後就離去,留下提提一個人,在這恍若停屍房的房間。
子貢讓提提借居的房子,是他替別人看管的。提提睡在這間小小的客房,萬籟俱寂,這樣的靜和暗讓她感到的不是安寧,而是警醒。半睡半醒中,忽然一陣電話鈴響,驚得她險些跳起來。她想起子貢關於電話的囑咐,隻好讓電話鈴兀自響著,客廳裏,廁所裏,廚房裏,鎖著的房間裏,各有分機,幾架分機的鈴聲先後銜接,就像是一串回音,終於停息了,那寂靜重又湧起,掩埋了無邊的暗。
第二天夜裏,差不多同樣的時間,電話鈴又響了。提提躺在床上,睜著眼睛,聽那一串鈴聲響了一陣子,再又停息。第三、第四天,都是在夜深人靜中,電話鈴響起,就好像出於某一個約定似的。大約第七天的時候,提提沒有睡下,鈴聲響起,她再按捺不住,一下子提起話筒,氣洶洶地問:誰?原來是大樓的物業。提提籲出一口氣,說不出是失望還是不安。此後,夜裏再無電話打擾。這一日早上,提提剛要出門,電話響了,提提已經放鬆警惕,以為還是物業,順手抓起話筒,“喂”了一聲。聽筒裏一片沉寂,隻有氣流輕微的拂動,似乎是鼻息聲,然後,“咯”的一下,電話掛斷了。提提意識到接了不該接的電話,心裏有些駭怕,卻已經收不回了。就在當天晚上,子貢來了。
提提斷定子貢是為她錯接電話事來,準備好認錯道歉,但子貢並不提這事,隻問她怎麽還不搬去職工宿舍。提提也就變了策略,不回答,直接問電話裏的人是誰,先發製人的氣勢。子貢真變了臉。提提就說:下回再來電話,我就告訴說,我是你的女朋友,有話由我轉告。子貢放棄地一揮手:隨你的便。提提坐到他身邊,捧起他一隻美手,說:我們為什麽不能做戀人?她的態度無限誠懇,卻藏著一種戲謔。子貢想起潘索的話:她不是美,是有趣!他哭笑不得地看著這件潘索的遺物,歎了一口氣,翻過手掌握了握她的小手:認識你真是我的榮幸。提提抽出手,抱住他的脖頸:你令我心醉神迷。子貢甩不托她,隻能告饒。提提說:談判!子貢答應。
提提說,保證不再接電話,要是再接電話,立馬走人!子貢斷然說,接不接電話,都得走人,這件事沒什麽可商量!提提已經知道子貢怕什麽了,子貢趕緊站起來,堅執說:這裏不能住了!再住三天!提提央求。子貢有些心軟,嘴上還硬著:不行,這不是我的房子。我保證做隱身人!提提舉手發誓。
兩人不說話地坐著,都感到委屈,卻相互給不了安慰。這兩人其實正是一對,有著相同的質地:結實,柔韌,厚顏,無恥,所以合得來。
三天之後,子貢再來到公寓裏,提提不在了,東西也帶走了,白布單重新罩上家具,一切保持原樣。子貢頓感輕鬆,又難免有一點抱歉。他決定去書店看提提,請她吃一頓飯。可是,提提不在。書店裏說提提從來沒有來上過一天班,甚至,人們多還不認識提提。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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