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部長和竇部長,多半輩子的交情,說是兄弟,比兄弟還親。不但是脾氣感情,還有政治,兄弟加同誌嘛。
那個時候,大家都年輕,狄部長還是小狄,竇部長也是小竇。小狄讀過高中,在辦公廳當幹事。小竇是七兵團過來的兵,跟著書記當秘書,書記又是三野的,上下的關係就特別融洽。都是辦公廳的人,小狄小竇一來二去地成了好朋友,小狄也就和書記混得熟。運動一次接一次,和他們倆倒沒什麽搭界,小狄小竇過得一帆風順。結果沒想到,到了文化大革命,這兩個卻翻了船。
其實翻船的也不是他們倆,是書記,他們是“保皇派”,是“小爬蟲”。從此他們一塊兒陪鬥,一塊兒下放,一塊兒在幹校就著水煮包心菜吃饅頭。等到書記讓人放出來,他們才又回機關,小狄去了宣傳部,小竇去了統戰部。不過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也都不小了。又過了幾年,是非黑白重新顛了個個,老狄老竇這才蹬蹬腿,都當了處長,接著又都當了副部長。誰叫他們都年富力強呢。
狄部長和竇部長,這兩家人家過得就像一家人,來來往往的從來不間斷。怎麽才能親上加親呢?兒女親家!老狄老竇不約而同地這樣想。雖然孩子們還都在讀書,這話也就先說下,放著。要不怎麽說是兄弟?兩個部長的命運一直就是綁在一起的,要好一塊好,要壞一塊壞,要有變化,就一塊有變化。結果,竇部長的愛人死了。
竇部長的愛人查出了癌症,一會兒就死了,竇部長沒有想到,狄部長沒有想到,連狄部長的愛人也沒有想到。狄部長夫婦兩個在竇部長愛人的靈前放聲大哭,比老竇哭的還傷心。老狄一麵哭一麵說,“嫂子你就放心,老竇的生活我們會照顧好的”。是啊,要不怎麽說是兄弟!
不過,狄部長回到家,心情就好了不少。也沒有太多道理繼續壞下去。狄部長的老婆沒有死,雖然剛哭過,可是很精神,也不像馬上就會死的樣子,還是那麽凶。凶倒不要緊,老狄早就習慣了。老狄的心情好起來,是因為最近多了個知心的好朋友,叫駱寶珠。
狄部長認識駱寶珠,是在一次場間休息,看望演職人員的時候。駱寶珠在昆劇團跑個龍套,演的是寶玉屋裏的秋紋。雖然不是名角,但是她長得多情又羞澀,狄部長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從那以後,狄部長就創造些條件,找寶珠來談談,從表演啊審美啊一直談到人生。狄部長有很多獨到的見解,駱寶珠當然聞所未聞,因此就對部長崇拜得唯唯諾諾。老狄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不過他就是喜歡寶珠認真地聽,特別是那個聽的樣子。
寶珠的男人是昆劇團的鼓師,成天東搭一個西搭一個,又混上了新來的學員,就把寶珠給不要了。老狄說要給他個好看,寶珠心軟,勸老狄算了。老狄由是更加喜歡寶珠。可惜寶珠底子差了些,隻讀過戲校,藝術上總不能有明顯進步。如果是個名角,她還算年輕,但是跑龍套,就顯得老了。寶珠想了些日子,對老狄說,打算換換環境,反正要轉業,遲轉不如早轉。
老狄找個方便時候,給文化廳的楊廳長打了個電話。楊廳長說,“戲校去教書?不行不行,文化上到底差點。這樣,過幾天我給你電話。”真是過了幾天,楊廳長的電話就回來了:“這樣吧,到人民劇院去當副經理,好歹也是個副科級幹部。”老狄覺得很妥當,就謝了老楊。寶珠也覺得理想,心裏感激狄部長,眼睛紅紅的看著老狄。老狄心裏一動,多好的個人啊!床上知冷床下知熱的。自己是沒有辦法了,一定要再幫她找個好人家,要不可惜了這麽個人,天理難容啊。想著想著,好像倒是寶珠幫了他一個大忙。
從此老狄上了心,到處觀察人家單身的男人。手底下幾個歡喜的處長副處長,都沒有空了,他就往別的單位想。想著想著,一拍巴掌,對呀!怎麽把老竇給忘了?還說要照顧人家的生活呢!順著這個思路,老狄越想越有理,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容易。你看,老竇一定會喜歡,對得起兄弟感情;寶珠一定也會喜歡,老竇這樣的條件哪裏去找?對得起寶珠給過自己的溫柔;另外寶珠也不至於跑的不見了。想到這裏,老狄心裏還是不好意思了一下,以後看見寶珠,就要自律了,就隻是精神上的交流了。老狄忽然有一點悲傷。
老竇哪裏會有不高興的?老竇高興得直搓手,急不可耐地就帶著寶珠到湖裏去劃船。回來以後,老竇飯也不吃,直接去了老狄的家,千謝謝萬謝謝,講了多少動感情的話。老狄留下老竇一塊喝酒,聽著老竇興高采烈地說話,心裏恍恍惚惚,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
老竇和寶珠的關係發展得很快,有些太過分。老狄去找他,他就老是沒有空,說和寶珠約了幹啥幹啥。老狄又去找寶珠,寶珠也說老竇叫她幹啥幹啥,也是不方便。老狄隻好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納悶,一坐就是半天。想想這邊是老竇,那麽多年的感情了,這邊是寶珠,床上床下的冷暖周到,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忽然對生活的認識就又深刻了一些。老狄歎口氣,翻翻公務員剛送過來的報紙,看見幾張省報市報的一版上,都登了老竇在全省統戰工作會議上的一個發言。
竇部長這天本來要出差,臨走以前處理一下信件。一堆信裏有一封,信封上的字像七八歲孩子寫的。竇部長微微一笑,想,現在的幹部,字是越來越不象話了。就單抽出這一封,打開一看,吃了一驚,這封信是用從出版物上剪下來的印刷字拚貼成的。老竇趕緊往下看,一兩百字,大約是說駱寶珠生活作風不檢點,希望老領導引起注意。也沒有落款。老竇把自己手下的幹部在心裏都過了一遍,想不出來能是誰。就把這封信拿了,叫司機先到宣傳部轉一下。
老竇把信給老狄看了,老狄沉思了一會,說,“你也不要聽見風就是雨。小駱過去在劇團就有幾個意見不合的,再加上她有那麽個前夫,嫉妒她找了你,也不奇怪。何況文藝界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給你們介紹,是看你們各方麵條件都合適,至於小駱這個人,我也畢竟了解有限,不能百分之百打保票的。”老竇覺得老狄說的也對,就說,“那就先放一放”,出門下地縣去了。
第二天,寶珠就給老狄打電話,聲音還像過去一樣好聽。寶珠再三對老狄給他介紹了竇部長表示感激,還說後半生有竇部長做依靠,還有狄部長的愛護,心滿意足了,再沒有別的想法了。寶珠的話說得有點激動,倒是把過去和老狄在一起的事情一點也不提起。老狄一麵聽,一麵“嗯,嗯”著,等寶珠不說話了,又靜了幾秒鍾,最後對寶珠說,不要那麽客氣,以後大家還要長期相處,互相關照都是需要的。話聽起來就不如寶珠的熱情。
又過了些日子,一切都很平靜,老竇覺得上一次肯定是什麽人惡作劇,就把這事拋開,和寶珠繼續約過來約過去,都要記不起來了。這天上班,老竇的目光一抖,又看見一封信在桌子上,還是個七八歲孩子寫的信封。老竇膽顫心驚地撕開信封,一樣的是剪貼拚湊起來的內容。這次的話說得就不好聽,說駱寶珠利用姿色,勾引有權利有地位的人,達到自己齷齪的目的,而且至今還和有婦之夫保持不正當關係,希望你不要上當。老竇拿著這封信,在辦公室裏團團轉了半天。想再去找老狄,又怕老狄這個媒人臉上掛不住,搞不好再生出誤會來。想不理它,又實在是放不下。最後決定,還是找組織上,把事情弄清楚。
老竇跑到紀檢委,正好盧副書記在那兒,盧副書記也是老朋友了,不妨就跟他說。老盧聽完情況,對老竇說,“事情還是挺惡劣。既然涉及我們的領導幹部,不管管就不行了。”老竇趕緊說,“管你要管,也要給我保密。”盧副書記笑笑,“你放心,你放心。”
老竇問了盧副書記幾次,盧副書記都說還沒有線索,不排除惡作劇的可能。漸漸地老竇又疲遝下來,想想隨他去吧,沒啥了不起。加上小駱又表示了好幾次,想把婚事辦了,好安心工作,生活上也方便些。老竇說幹就幹,帶著小竇用了一個周末花了兩三萬塊錢,把家具電器都訂好了。等東西都送過來安置下,就讓小駱搬過來。
老竇心情不錯,星期一上班,對幾個來匯報來請示的處長特別地和藹,特別地好商量。忙了一陣子,剛想坐下喝杯茶,電話響了。紀檢委的盧副書記請他過去,有個事說說。竇部長心想,大不了是查出那個無聊的家夥來了,罵他兩句就算了。
到了老盧的辦公室,坐下,老盧給倒了茶,看著竇部長光是笑,不說話。老竇著急,就說,“什麽事快說,我忙呢。”盧副書記說,“查出來了。”老竇道,“哪個王八蛋?”老盧說:“倒不是個王八蛋呢。宣傳部的,老狄。”“老狄?!怎麽可能?怎麽查出來的?”盧副書記笑笑“我們還是做了很多工作的。就是老狄,他自己也承認了。那個‘有婦之夫’也是他自己。省委徐書記已經和他談過了。”
老竇一下子覺得腦袋裏頭叫人摁上了一把雞屎。盧副書記接著說,“處分是一定要處分的。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老竇想了想,說,“我沒有什麽意見,組織上看著辦吧。”告辭出來,站在紀檢委小樓的門口,老竇想,是先回辦公室,還是回家?忽然老竇心裏一顫,不對,先去把東西退了。
省委對狄部長的處分通知還是下來了。因為……由於…….鑒於……所以,省委決定,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並撤銷其省委宣傳部黨組副書記、副部長職務,調省文化廳社會文化處任正處級調研員。文件發下來,機關裏都嚇了一跳,人們紛紛打聽出了什麽事。有知道點的就說,他是自作自受,活該。有不知道的就說,老竇下手也太狠了點。
九年四月八日
雙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