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日記選（三十五）拿什麽拴住你？(原創小說)

來源: dongfangshaoer 於 2009-03-31 16:37:23 [檔案]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閱讀數 : (840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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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走後留下的痛苦在葬禮之後才被感受到。很難說他原先對我的生活產生過大的影響。也很少看見過他開懷大笑的樣子；他時常皺著眉頭，好像一直在為什麽事情擔心。可是我最近才感覺到：他的心其實是大的，也很深。大概是一直固執地追逐著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夢，最後終於知道他離開那個夢越來越遠了。

他說“人是可以失敗的”，我現在覺得其實大多數的人都是失敗的，因為所謂失敗可能就是沒有達到自己的初衷。但如果真的達到了目標又怎樣呢？也許成功的人在死前會覺得更踏實一些，葬禮或許更隆重？以前聽過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的話；爸的肉體雖然可以說是毀滅了，但他走的時候，沒有感到自己是個大悲劇的主人公。算個精神上的勝利者；他的臉上帶著平時難得一見的笑容。

接下來的事情當然是和小姑一起給爸選墳地；我們挑了一個地勢高和向著陽光的位置，從那裏，父親可以遠眺茂密的樹林，還有一片連棟的紅色磚房。小姑說，生死有命，這就算有福啦，離你們住的不遠，想的慌就來看看。媽說以後每年都會來看他的。

媽最近一直比較沉默，精神很不好的樣子，有時說著話還哈欠連連的，甚至帶著淚水。她說可能是前一陣精神高度集中，現在像剛從戰場上撤了下來，需要一段時間的調節。小姑陪了她幾天，給她做了國內流行的滋補湯，裏麵放了枸杞，當歸、黃芪和紅棗一類的東西，說是補血補氣和疏肝的，對體力恢複和調節情緒有好處。

頭幾個晚上，媽和小姑都住在一個房間，睡一個床。我走過的時候聽見她們討論了房子的問題。每個月的按揭，靠媽一個人的薪水是扛不下來的。但媽不願意把房子賣掉，她說哪怕出租一間房子給一個女學生來住也好。媽說這房子還買了還不到兩年。從一個鄰居最近的賣出價來看，漲幅還在上攀，能撐就撐下去吧，時機到了再賣。小姑說她女兒也正在聯係出國，如果能進這裏的州立大學，她也可以幫忙出點租金。她說我表妹很懂事，還會做一點家務。媽說，“自己人，不能收錢。能陪著我就好，冬冬畢竟是個男孩子，有些事跟他說不明白。”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我告訴媽，現在可以給她租金了，每月五百。媽說，“等實在不行了再說吧。如果你的店做大了就不怕了。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小姑小住了幾天就去了亞特蘭大辦公務了，臨走前，和媽又相擁而泣，叮囑我好好安慰媽。她說實在缺錢就告訴她。她目前在國內搞建築，有點小名氣，蠻賺錢的。小姑還說，她上大學的一半學費是爸給出的，這個恩是要報答的。

小姑走的那天，Aspen 去紐約辦簽證了。把小姑送到機場後，我回家在樓下翻閱一本中文版的武俠小說，連猜帶蒙，居然也讀懂不少。我突然有一種想用中文寫故事的衝動想到，以前從來沒有為爸做過什麽，是不是應該把他年輕時候經曆的事情寫下來。從履曆看，他好像有過艱辛和輝煌的日子。

這時候媽叫我了，讓我上樓去。媽穿著睡衣，她的頭發很亂，臉色灰白。

“冬冬，把樓下的榻榻米床搬上來？你今天在媽房間裏睡吧。我實在睡不著，一睜開眼就看見你爸爸的樣子。”

“好的，”我感到詫異，又感到很難拒絕她。“不過我要晚點上來，想看點書。”

“你快點上來吧，媽胸口堵得慌。你陪媽說說話吧。”媽的口氣像在求我。我心軟了，熄了客廳的燈，把折疊了的榻榻米往樓上搬。

媽在樓上叫道，“讓樓下的燈亮著吧，興許能撐出一點人氣來。”於是我把燈打開了。心裏開始擔心媽以後的日子怎麽過下去。我想不可能永遠陪她。

媽坐在床沿，她身後的床顯得很大。她歎了口氣說，“我也是夠大意的。你爸這兩年老得快，還出了不少白頭發，常常唉聲歎氣，我就沒想到他是病了。老覺得他越來越孤僻，跟人說話都累。現在想想可能早就病了。李醫生說這種病一開始都是沒有感覺的。”

“嗯。很多的癌症都這樣。這是世界難題。”我不知道怎樣去勸她。但情不自禁地想起爸聽我們說很多話的那個夜；媽和我或者和爸之間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那麽的話了。當時有一種靜謐和鬼魅交織的感覺。

媽接著說，“你爸最後的那幾個小時看著好精神啊。一切都像回到從前。人的記憶可以是無奈的，欣慰的，後悔的，但他的好像欣慰的多一點。”

“嗯，我也看出來了。無奈總是有，我沒看出來他後悔。”我小心地說。

“你也學會安慰我了？該後悔的是我，一直都嫌他脾氣不好，沒有好好跟他聊聊。”媽那雙看起來有點衰弱的眼睛滾出兩顆淚來。

“算了。你們不是一直都這樣的嗎？爸不在了。你還要過下去的。”我說。“如果實在睡不著，吃點安眠藥。我常常吃的，很管用。”

“好吧，那你到樓下給我拿兩顆來。其實說說話，胸口就舒爽些了。”她又歎了口氣。

我下樓時，聽見有人開門，知道是“她”回來了。心裏頓時有了支撐。我站在那兒沒動，直到她進了門。她看見我幾乎迎麵站著，有些意外，“你還沒睡啊？”

“沒有。媽睡不著，說眼前老出現爸的臉。我正給她拿安眠藥呢。”我說，“你的事情還順嗎？”

“特別順利。麵談了十幾分鍾就拿到簽證了。英國人好像不難打交道。”她說。

“哪天走？”

“這個周六吧。我們可以再出去吃一頓？”她說。

“當然是要好好吃一頓的。那就是後天了。”我呆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看她，覺得她小嘴的曲線迷人。

“嗯，後天。你把安眠藥給我吧。我上去看一下你媽，然後下來和你聊？”她溫和地看了我一眼，脫了鞋子和外套，便上樓去了。

我又回到沙發上繼續躺著，心不在焉地翻著那本武俠小說，感到書中的每個人都有點無聊。我突然想起了那塊玉。於是便自己的屋裏去取了，聽到媽抽泣的聲音。

女人的淚水真多。也許流淚對孤獨的女人有好處。我悄悄地下了樓，又看起書來。

在我的眼睛也覺得疲乏的時候，Aspen下來了。她蹲在我身邊說，“你累啦？”
“沒事。”我說，“等著你呢？”

“好吧，說說我們的事吧。”她擰了一下我的鼻子，“其實你很快會忘了我的。”

“你為啥這麽說呢？其實我正在想，怎麽拴住你呢？”我故作鎮靜的說。

“說說，怎麽栓？”她坐在沙發邊上了。

“我想把爸爸年輕時候的事情寫下來。媽和小姑可以給我很多的信息。”

“啊，我沒聽錯吧？你，也想當作家啦？”她誇張地蹬大了眼睛。

“不是。就是寫下來。其實我不知道多少，想知道。不是當作家。”

“那個我可幫不了你。我最不喜歡寫文章了，語文也不咋地。”她說。

“你算了吧。我聽說有一種機器，你對著它讀，然後就會把文字打出來。”

“你看看，現在就嫌棄我了？別提那些機器了，英文的都不行。我試過了，我一開口，它們老搞錯；中

文版可能更難了。”她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

“那你幫我改寫一些句子總行的吧？”我說，“我會每天寄一點給你的。”我說。

“好的。我被你感動了。不過到時候，姐又老又瞎，不一定幫的上你。”她說。

“我可不嫌你老，你很性感。”我說。“我把那塊玉從兜裏掏出來給了她，”拿著吧，我們家唯一值錢的。奶奶給的。說是個吉祥物。希望它能幫到你。”

她沒有接過去，看著我說，“這麽寶貴的東西，又是你奶奶給的，我哪敢要？”

“你不要我就把它砸了。我說，“拿著吧。多點吉祥物總是好的。”

“那我就收下了。我想在你身邊躺一會兒，行嗎？”

“嗯，沙發夠大，你人夠小的。”我說，“說定了，替我改錯。”

她躺下來，手在我的頭上使勁揉了會兒，說，“你的頭發真夠濃密的，很硬。它們就能栓住我的，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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