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難忘燦如

         ·汪晶晶·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悲傷的周末其實在周末還沒到來之前的星期四就已經開始了!

  那個星期四,因為讀到一篇淒美的短文《恰特頓之死》,我知道了英格蘭西南部有一個名叫布裏斯托爾的城市。知道了那裏從十二世紀起就是一個商業中心,也知道了1752年11月20日那裏曾誕生過一個深深熱愛文學的,名叫托馬斯·恰特頓的孩子。正是記錄那孩子後來命運的那段短小卻驚心動魄的故事,成為我那一整天悲傷的源泉!我忍不住地想,我們今天在學校學習著的,在書本上閱讀著的這部人類文明史,其實隻記錄了人類真正有過的曆史的一部分而已,甚至隻是一小部分!而那一大部分呢,都和恰特頓一樣,沒來得及走入曆史就被扼殺了!

  我們都誤以為曆史會是公正的!而其實曆史……,卻是一個最最無情無義的騙子!

  而《恰特頓之死》帶給我的悲傷卻還遠遠不是全部。那個周末更大的悲傷還在後麵!

  第二天,一個難忘的星期五,丈夫收到B州中國朋友圈子裏的電話,子龍的夫人燦如……病逝了!

  (因為寫下了“丈夫”這兩個漢字,我得請朋友們原諒,我想先寫幾句題外的話。

  幾個月前,為紀念赴德二十五周年,同濟大學第一期留德研究生的同窗門,決定在金秋十月聚會一次。如今的同學聚會,漫山遍野,舉目皆是;博士頭銜更不足為奇。我們黨的各級領導幹部們,打個噴嚏的工夫就能拿到。但不管怎麽說,參加者個個都是在德國土地上拿到博士學位的這類同學聚會畢竟還不至於天天都有。天南地北的同學們還是忍不住地心潮澎湃,紛紛出謀獻策,很快就打造出一片生動活潑的感人局麵。我找不出更好的成果向聚會獻禮,便把我剛剛寫完的《媽媽》傳給有郵件地址的同學們,讓大家分享我的哀思。沒想到聚會的主持人J君竟將我的《媽媽》打印出來,分發在每一張餐桌上。

  席間,我發現,同學們竟都不明白何為“外子”。有同學問我,你原來的先生不是陳鐵龍嗎?現在這位……怎麽起這麽怪一個名?

  我起初吃驚極了,老半天答不出話來。但很快,我又平靜了。

  我的同濟大學的同學們,除G君之外,全部都是學理工科的。學理工本是件簡單的事,那是一片有絕對真理的地方。基本上,“隻識彎弓射大雕”就足矣。他們有什麽必要去知道何為“外子”呢!

  幾個星期前,科隆市的檔案館不幸坍塌。科隆作為一個城市的曆史比德國作為一個國家的曆史要悠久漫長得多。科隆市檔案館珍藏的曆史資料當然也比德國國家檔案館中的更價值連城——甚至用價值連城去形容都帶著幾分褻瀆,那些史料的珍貴根本無法用金錢換算。行內的人聞訊後幾乎個個都欲哭無淚。我所居住的B市檔案館的館長,Dr. Konrad Elmshauser說,科隆市檔案館是整個阿爾卑斯山以北廣袤的區域最最重要的檔案館。它的坍塌給德國民族帶來的災難,超過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且不說還有兩個完全無辜的生靈被殉葬。對B市而言,更為不幸的是,1358年8月8日,B市加入漢莎聯盟的那份入盟證書的原件竟保存在科隆的檔案館中!一直到今天,B市的全稱都是“自由漢莎聯盟成員B市”。可想而知,那份無比重要的入盟證書原件的被毀,對四十餘萬B市老百姓而言,是一個多麽巨大的,晴天霹靂般的噩耗!

  而科隆市檔案館的不幸坍塌竟會是源於地鐵施工中一些計算性錯誤。

  我寫這幾句科隆市檔案館坍塌的慘劇是想說,學理工的,應該千方百計地避免這樣可怕的,驚人的,無可挽回的錯誤。至於知不知道何為“外子”,真的一丁點都不重要!

  不過,話說回來,提筆寫下這段小小插曲,我還是忍不住地懷念起我的更為重要的母校,武漢大學的同窗們。我在那個被稱為7902的網站上曾使用過幾乎無數次“外子”兩字,卻從未聽過有任何同窗有過最最微不足道的異議。要知道,那個網站上整整一半的同學也同樣是學理科的。而7902那個當年的班號,甚至是百分之百的理科!

  就我自己而言,“有則改之”一類的教誨總還不至於全部忘懷。我唯一能做的是,自那以後,每逢該寫“外子”兩字時,我就告誡自己,一定使用雅俗共賞,老幼鹹宜的“丈夫”!)

  還是回到那個難以忘懷的,悲傷的周末吧!

  丈夫立即撥通子龍的電話。子龍在電話中說,要不是這兩個孩子……,你說我還活著有什麽意思?丈夫無言以勸,放下電話時已是熱淚盈眶了!

  丈夫的個性和我不一樣。他的朋友並非都是我的朋友;他欣賞的人事也並不一定都是我的心儀。然而對燦如的離去……,我卻和丈夫完完全全一樣悲傷!在我不大的視野中,在德國B州的這塊小小的彈丸之地上,子龍和燦如……,一直是我心目中最最完美的一對夫妻!

  算起來,丈夫認識子龍……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那時B州大學的中國留學生都還是公費。子龍原本也是七七級的,但卻是在國內做完碩士才到德國來的。子龍國內的導師是中科院長春光學所的著名科學家,五十年代的老院士。在我和丈夫已經出國之後的什麽時候,那個光學所突然間在中國大地上被搞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那卻和熱愛科學以及光學知識的空前普及等等毫無關係。而隻是因為那裏出了一個被黨和人民視為所有知識分子都應該學習的楷模,名叫蔣築英。子龍本是英雄的同事,原本早就可以出國。但燦如懷孕了。子龍便一直等到兒子平安地降生了,才仍不放心地啟程。一年之後,燦如是和繈褓中的兒子一起來到德國的。

  最開始我並不認識他們倆。我那時還住在前麵提到過的科隆,回B州不過是“偶爾露崢嶸”而已。

  我頭一次見到他們夫妻大約是一九八八年間的事。兩人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這夫妻倆竟然都生得如此美麗!子龍挺拔,英俊,容貌上幾乎沒有漢族人的特征。燦如高挑的身材,和歐洲人一樣雪白的肌膚上卻鑲嵌著隻有典型的東方美人才有的,一笑起來就像月牙兒彎彎一樣嫵媚的大眼睛。漢語中的一大批原本根本找不著地方用的詞匯,珠聯璧合,鸞鳳和鳴,天造地設……,一下全湧上了我的心頭。

  我和燦如聊了幾句天,知道她們夫妻倆雙雙來自長春,幾乎立馬就在心中佩服起黨和人民的英明和偉大來——他們竟在建國初期那樣慌慌張張的時候就決定把中國最大的電影製片廠建在長春!假如黨和人民那時竟把電影製片廠建在了河北,而假如河北的大多數公民又不幸都和丈夫一樣,隻有蒙古人種的那類呆板而毫無曲線的麵容,那中國的電影事業想要走向世界……真的會很困難了!

  子龍和燦如的兒子思東,接受了父母雙方容貌上的優點,還在牙牙學語之時就成為中國人圈子中的小小美男子!思東和我兒子同年同月生,卻比我兒子聰明能幹許多!那時丈夫和子龍都在大學。子龍在物理係,丈夫在生物化學係。這兩個係的實驗室都是明文規定閑人莫入的。子龍可以遵守規定,心無旁騖地工作。但丈夫卻不得不常常違反係裏的規定,把兒子帶到實驗室去。兒子膽小,隻要丈夫不在身邊就不敢一個人呆著。丈夫便想出好辦法,把思東也接來,讓兩人一起在放滿了瓶瓶罐罐的實驗室裏玩。

  終於有一次,兩人大聲喧嘩,不慎被丈夫的教授看到了。教授生氣地看著丈夫。丈夫誠惶誠恐,正想對教授解釋,卻猛然發現,教授生氣的原來並不是兩孩子私闖實驗室,而竟是思東的長相!

  教授說,你兒子……,怎麽找了個土耳其孩子做朋友?不找德國孩子?

  (土耳其本是德國難能可貴的,兩次世界大戰中的堅定盟友。戰後重建家園,德國人丁凋零。大批土耳其青壯年男子漢在阿登納政府的盛情邀請下,雄赳赳,氣昂昂,背井離鄉,來到德國。等到德國經濟騰飛,重振日耳曼雄風之時,那些攜兒帶女,已經在德國土地上安居樂業的土耳其工人們也垂垂老矣。而德國人竟開始討厭起土耳其人來,而且毫不掩飾這種討厭,甚至公開放火燒他們!這種做法,真的無論怎麽說都毫無道理。)

  丈夫急忙解釋說,思東……並不是土耳其孩子,而是一個中國孩子。

  教授又仔細地看了思東一眼,卻並沒有完全相信。

  過了很久,我回B州,和丈夫一起上教授家,思東和兒子也一起去。教授的夫人一麵觀察思東,一麵背著丈夫詢問我,思東是不是真的是中國孩子!我隻好一知半解地向教授夫人講解我自己並沒去過的中國城市長春,講解王曉棠,王心剛當年曾有過的,驚心動魄的美麗。教授夫人這才肅然起敬地知道,中國人單從外貌上看……,並不全都是丈夫那樣的成吉思汗的子孫!

  那個年代,出國對讀書人而言,不僅僅是一個學習的機會,更是一份榮譽!

  比如燦如吧!自己的丈夫能作為中科院公費的博士生出國,她真的隻剩下受寵若驚和欣喜若狂了!除了攜子陪讀,她別無選擇!然而,燦如的心情卻似乎不十分愉快。燦如是學什麽專業的,我不知道。我頭一次和燦如聊天,剛想問問她的專業,就被丈夫把話打斷了。背地裏,丈夫告訴我,燦如是個很上進的人,熱愛自己的事業,在國內忙慣了,現在在家帶孩子很難受,專業都丟了,哭過好多次……。子龍理解妻子的苦悶,深深感謝妻子對他自己的事業和家庭的無私奉獻,但卻苦無良策,能讓燦如心情愉快起來。子龍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讓所有的朋友在燦如麵前都不談專業!

  我隻從丈夫那裏聽說,燦如在國內的單位起初是留薪留職,自費公派;後來是停薪留職;再後來,就是薪職兩無了……。

  有一次,我回B州。男人們正在一起喝啤酒,下圍棋和象棋。我,燦如,還有G,在屋子的另一頭坐著聊天。聊著,聊著,我們不知不覺地說起了各自婆婆們的壞話。G的婆婆是一位婦產科大夫,冷酷得讓人想不起她的性別。G生孩子時,丈夫Z已經到德國來了。在萬分痛苦的時刻,婆婆居然不準她呻吟。G氣憤地說,滿屋,滿走廊的產婦都在叫喚。偏偏她一叫,婆婆就嚴厲地說要她堅強,避免難產……。輪到我,我說,我兒子那時正學說話。別人問他最喜歡誰。兒子一個一個地扳著自己的手指說,第一喜歡誰,第二喜歡誰……。最後十個手指都用完了,還沒想起來他有個媽媽。我沒好氣地說,兒子整天都跟著他媽,不是他媽教的,是誰?我們說了半天,燦如才開口。燦如對G說,你生孩子,你婆婆好歹還陪著你。隨後,燦如又對我說,你把孩子送回去,你婆婆好歹還幫你看著。我呢,我婆婆……看都不看我……。沒想到,遠遠坐著的子龍居然豎著耳朵在聽。一聽燦如開口,子龍就笑著走過來,站在燦如的身後。子龍說,要我媽看你幹嗎?有我整天地看著你還不夠哇?大家都笑了,燦如美麗的臉蛋,一下紅得像一朵綻放的鮮花……。

  後來還有一次,我和燦如聊天。燦如說,我有一個姐姐,在北京,和你的名有一個字一樣,叫晶如……。

  那時公費留學生的生活清貧但卻單純。大家腦子裏琢磨的都是學習上的那點事。誰要是多得了一點額外的錢就會毫不猶豫地拿出來和大家共享。大家通宵達旦飲啤酒的地方,除了丈夫的學生宿舍就是子龍的家。

  也就在那前後,一九八九年那場後來作為二十世紀世界整個共產主義極權陣營徹底瓦解的先聲而被載入史冊的中國學生市民爭取自由民主的六·四運動爆發了!

  說真的,假如沒有六·四,我對子龍,燦如這對夫妻的印象,恐怕永遠都隻會停留在外貌的美麗上!有了那次不尋常的事件,我才真正認識到,子龍和燦如這對夫妻,內在的心靈比外在的容貌還要美麗,壯觀得多!

  六·四的那幾天我還正在科隆緊張地準備著我這輩子讀書生涯中最後的那幾次口試。丈夫在一年多之前就結束學業,在生物化學係任教。我回B州,他正和大學外辦領導一起,組織中國留學生們的示威遊行以支持國內同學們的正義行動。考慮到子龍是英雄的同事,共產黨員,丈夫本不想影響他。但子龍和燦如卻是丈夫組織的那些給國內學生以道義上聲援行動的最忠實追隨者!

  而別的中國人就很不一樣了!

  比如有一個上海人,長得倒和子龍,燦如差不多白淨,但卻眉眼模糊。舉止行為,語音語調上更處處隱藏著隨時讓人混淆性別的危險。子龍和丈夫背地裏幹脆簡單明了地管那人叫小白臉。

  六月三日,丈夫打電話通知小白臉第二天去參加中國留學生的遊行。小白臉告訴丈夫,說他明天正好有一場重要的外事活動,不能去!第二天遊行回來,參加遊行的同學正好路過B州的火車站。便無意中目睹了那小白臉正從事的那場“重要的外事活動”!

  隻見他正襟危坐地呆在一張桌子後賣字——也就是幫德國人把姓名翻譯成中文,然後再用中國的毛筆寫下來,每個名字須付他五馬克!(德國人也真是傻到了家,萬一小白臉一不高興,寫的竟是我呢?)

  小白臉當然沒想到,幾天之後,形勢竟會發生戲劇性的變化!

  幾天之後,丈夫和大學外辦領導找到校長,校長又找到德國大學校長聯合會。這些機構聯合,從聯邦學術交換處(德語簡稱DAAD)為B州大學中國留學生申請到十萬馬克的民主自由獎學金。丈夫作為由中國留學生無記名投票選舉產生,因而被外辦認可的中國留學生學會主席全權管理這十萬馬克的發放。

  小白臉一聽說中國留學生隻要能從道義上聲援自由民主……,竟能得到十萬馬克的獎學金,差一點為自己沒參加遊行後悔得昏了過去(十萬馬克!那得寫多少字呀!)!他連夜找到丈夫,聲淚俱下地譴責中國政府竟屠殺手無寸鐵學生們的滔天罪行,並急不可待地詢問那份認同民主自由的聲援信在何處,說他早在那信還根本沒有誕生之前就想簽名。丈夫對小白臉說,隻要你支持國內學生們爭取自由民主的運動,就可以把你列上領取獎學金的名單。但這份名單……明天還得讓外辦的領導和校長同意才能發錢。

  第二天,丈夫走進食堂,發現食堂中央被圍得水泄不通。B州大學建在城外,地域遼闊,常有流浪的吉卜賽人來表演雜技。丈夫起初以為是吉卜賽人又來了。沒想到這次“雜技”的主演卻是那位眉眼模糊的小白臉!隻見那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放聲大哭,說是他怎麽也沒想到共產黨竟會開槍!然後咬破中指,開始在德國學生的感動和勸阻下書寫和那遙遠的,殘暴的,但其實對他並不造成真正威脅的中國政府勢不兩立的血書。最後,終於在一片感人的聲嘶力竭中昏倒在地……。

  如同大家都能猜想到的,那小白臉因為震撼全校的“血書事件”而成為丈夫那份名單上被外辦領導和校長批準的頭一名!

  我在前麵曾講到,彼時丈夫已經在大學工作,不再是學生。我雖然仍然是學生,但卻是科隆大學的學生。所以這一筆隻為B州大學中國學生發放的巨款和我們自己的小家庭毫無關係!外辦的領導和校長也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把發放這筆巨款的任務放心大膽地交給了丈夫。

  丈夫是燕趙之地長大的漢子,平時為人處事並不工於心計。但對《警世通言》中諸如“春風滿麵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一類格言他卻是心有靈犀的。在拿到這筆巨款的當天,丈夫首先想到的是子龍和燦如!

  丈夫對我說,這錢,不給誰都行,就是不能不給子龍和燦如!要是不給子龍和燦如……,那才真是天理難容!

  第二天,丈夫對外辦的領導和校長說,這筆款,無論你們同意發給誰不發給誰,我都覺得應該發給子龍和燦如,並證明子龍和燦如是從一開始就自發參加對國內學生的聲援的。考慮到子龍是共產黨員,丈夫希望外辦的領導和校長不要要求子龍和燦如在那份認可自由民主原則的聲援信上簽字,直接把獎學金發給她們。外辦領導和校長同意了。

  丈夫沒想到,子龍和燦如最後做的……,竟正好和丈夫計劃的相反!他們夫妻毫不猶豫地簽名支持國內學生的民主運動,卻一分錢也不要!丈夫勸說子龍無效便打電話給燦如。燦如說得更幹脆,國內的孩子們流血,我們憑什麽拿錢!我們要是有錢,該捐才對!就這樣,子龍和燦如平平靜靜地生活著,丈夫無可奈何地忙著,一直到那十萬馬克全部發放完畢為止!

  朋友們如果以為子龍和燦如的高風亮節竟能感動那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小白臉們,那你們就大錯而特錯了!

  那些小白臉們,不但公開地為錢而趨之若鶩,還好幾次差點當著外辦領導和校長的麵大打出手!

  後來,等到終於因為“捍衛民主自由”而得到了德國的合法居留之後,那些曾經爭先恐後地品嚐過蘸血的饅頭的小白臉們,又一個個地爭先恐後地向同一個黨,同一個政府下的國安部痛哭流涕,悔過自新,自扇耳光,自取其辱……。

  說真的,假如我是國安部的官員,我真的寧可冒著犯錯誤的危險,去邀請那些不識時務,至今仍在公開反黨的人們回國;也絕不多浪費時間,去欣賞那些小白臉們主演的,令人作嘔的“雜技”!難道黨的那些不肖子孫們,那些“吏祿三百擔,歲晏有餘糧”的各級領導幹部們,竟會真的忘了《紅燈記》中那個比鳩山更遭人唾罵的王連舉?忘了李玉和痛斥叛徒為“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忘了葉挺將軍《囚歌》中的名句:“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以至於墮落到了竟信狗言,竟委狗們以重任的地步?

  二十年來,我和丈夫從來沒有忘記過那些可親可敬和可憎可惡的場景!每每念及子龍和燦如那難能可貴的《Beautiful Mind》,我們便會忍不住想起更多的,幾乎可說是不計其數的,《醜陋的中國人》!

  那之後的歲月流逝得極快。

  一九八九年底,我做完博士後回B州,開始在公司工作。一九九三年之後,丈夫也從大學辭職,去了公司。我們和中國學生的圈子漸行漸遠。

  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們邀請子龍和燦如到我們新買的房子裏共渡喬遷之喜,那也是記憶中我們這兩個小家庭最後的一次聚餐。我和燦如在沙發上聊天時丈夫問子龍,燦如現在……,應該心情好了吧!至少是博士夫人了!子龍苦笑著說,博士夫人……,說到底還隻是夫人呀!子龍說,燦如的心情始終沒有真正愉快起來,特別是兒子大了,她更覺得孤寂。燦如的兒子雖然和我兒子一般大,但燦如自己卻比我小整整六歲!丈夫說,一個孩子是養,兩個孩子也是養!我們要是像你們這麽年輕,我們一定再要一個!

  一年之後,兒子已經七歲的時候,燦如真的又生了一個女兒!女兒起名叫思禾,雖不如童年時的思東那樣漂亮,但在中國孩子中卻仍然是當之無愧的小美女!

  隻是我自己在分享燦如那份人丁興旺的幸福時常常有一種預感,覺得即使是又生了一個美麗的女兒,燦如恐怕還是不會真心地愉快。這世上並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把事業心轉化為兒女情的。隻不過男人們不知道而已!男人們恐怕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因為那一類女人是不會說的!永遠也不會說!

  二零零五年聖誕節前,在麥德龍超市買東西,我們家三口正好碰到子龍,燦如帶著女兒。子龍已是滿頭白發,燦如消瘦,卻依然美麗。我們聊了幾句天,互祝平安就分手了。

  等到子龍和燦如的身影完完全全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丈夫才猶豫著告訴我說,燦如……得了癌症,已經動了手術。看我驚駭,丈夫補充說,手術一定很成功,燦如看上去……挺好的!

  沒想到……,燦如的身體和她心情一樣,都不過是表麵的好而已!

  這就應了丈夫打完電話後所說的第一句話!

  丈夫說,老天爺……,是最最沒眼的!這世上苟活著無數的男盜女娼,它卻偏偏要拆散這人世間難得的恩愛和睦!

  燦如的葬禮是2006年3月27日舉行的。那是個星期一。丈夫已經說了,我得在公司呆著,隻能他一人去參加燦如的葬禮。丈夫讓我寫一幅挽聯,說他一定把我的哀思帶到。我便在寫這篇短文的同時,寫了下麵這幅因為嵌名而並不工整的挽聯,隻算是為燦如辭行:

  燦若晨星,空留驚鴻照影。恨蒼天無眼,竟使汝頭白鴛鴦失伴。

  如泣似訴,尚有餘音繞梁。乞大地有靈,須助伊待哺幼雛成才。

  橫聯是:淚送斯人!

  丈夫看了看,並不滿意,覺得我寫了老半天……,隻不過寫了點兒女情長而已!

  然而……除了兒女情長,燦如還能剩下些什麽呢?

  惜哉燦如!

  二零零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寫於德國不來梅
  二零零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重改,兼祭六·四二十年

□ 寄自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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