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吾同樹的詩人在廣東自殺了。這是繼餘地之後的又一個。他的最後一首詩這樣寫:
消失
一隻鳥,在層雲上飛
那疲倦的身軀、迷茫的眼神
隻能被雲朵的灰色遮蔽
或許雲有多麽脆弱,然而
他無法穿透,他的力氣已將用完
內心的虛弱,更能感覺天空的縹緲
努力地扇動翅膀,依舊沒能繞過
雷電潛伏在雲的周圍
他愛的人都在下邊
大地上熙熙攘攘地過往
他們無法飛起,沉溺其中———
幸福和苦痛,在塵囂中難分彼此
雨下了,寒涼的雨絲
沒有零落的羽毛
再無孤獨的影子
之後,天空像新鮮的藍床單
而大地,繼續像垃圾場
物質堅持物質的腐爛
夢在無形地蒸發,一切在緩慢地
消失,於相近或遙遠的未來。
和餘地一樣,他也留下一套正在供款的住宅。和餘地不一樣,他離去的時候年僅二十九歲,比餘地小一歲——可這真的有什麽不一樣嗎?
是屈原揭開了中國詩人自殺的曆史。但是自殺詩人的行列,在幾千年的曆史長河裏,並沒有迅速壯大起來,直至另一個偉大的詩人王國維一九二七年自沉於昆明湖,緊接著五年以後朱湘蹈江,中國詩人自殺的事件便漸漸地層出不窮,並蔓延到小說家、散文家、評論理論家。陳夢家、周瘦鵑、羅廣斌、趙樹理、傅雷、田漢、鄧拓、楊朔、聞捷、徐遲、昌耀、陳笑雨、以群、邵荃麟、候金鏡這些曾經名動一時的身影,紛紛加入到屈原王國維的身後。而最近二、三十年裏,自殺的詩人更趨向年輕,蝌蚪、海子、方向、戈麥、顧城、陳幼京……
陳幼京是個如今許多人並不熟悉的女詩人,十六歲便從杭州來到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後轉往寧夏插隊。我與陳幼京的弟弟陳出新十年同窗,可是因為她離家的時候我們尚在小學,記憶中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現在所能看到的僅是她留下的幾首小詩:
序 詩
我離開天堂時
上帝給我一支靈魂的筆
我來人世間
大地給我一張生命的紙
於是淚和血合成了墨汁
於是筆便在紙上寫成了字
我把我化作了它
又把它獻給了你
春花和秋葉
我
我將秋天的葉子
和春花放在一起
於是,我懂了
什麽是希望
什麽是回憶
我將秋天的葉子
和春花放在一起
於是,我懂了
什麽是追求
什麽是遺棄
春悄悄地走
秋默默地來
大地在深深地沉思
於是,我寫下了
這生命的詩
這含淚的字
陳幼京並沒有消失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她的父親陳企霞是新中國第一代熱血沸騰的文學評論家,胡風事件以後,為周揚等人陷害,一九五六年和丁玲一起被打為“丁陳反黨集團”成員,並於五七年升格為“丁陳右派反黨集團”骨幹。“丁陳事件”直接開啟了中國文藝界反右運動的大幕。陳企霞的遭遇使這一戶人家的生活直接落入地獄,陳幼京自懂事以來直到一九七九年陳企霞獲徹底平反的日子裏,一直生活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之下。誰能想到,等到一九八四年,當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自己也從大學畢業,開始了在《文藝報》的記者生涯的時候,她卻結束了自己風華正茂的二十九歲的生命。我知道這事的時候,陳企霞一家早已遷回北京,陳出新也已經從南京大學畢業,持李政道獎學金去美國留學了,這事於我遂成為一個謎。
這樣想著寫著,我的心裏充滿惆悵,許多原本想說的話便不願意再說下去,而今天竟也是如此一個陽光燦爛的節日。詩是美麗的,詩的感情是誠摯的,但是詩人的生活,詩人的內心世界,卻並不經常是幸福快樂的,這一點上,他們和在這地上的眾生並無兩樣。我願意傾聽他們訴說,然而我別無能為,隻能以這篇思緒散漫字句平淡的手記,加上一些尚在心中欲說還休的話語,對這些逝去的人,從遙遠的地方作一個沒有窮盡的悼念。
八年八月某日
雙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