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5日下午。上海。
我出了地鐵八號線大世界站,沿金陵東路向東走。心裏非常平靜,就跟平時朋友約我喝茶沒什麽兩樣。所不同的是,朋友約我喝茶,我可以不去,警察要我“喝茶”,我就不能不去了。
自從在《08憲章》上簽了名,我就一直等待這一天。許多人都喝過了,沒理由我不喝。
警察是上午給我打的電話,當時問我:“你在哪裏?”我不希望自己的住處或辦公室變成他們的“執法”場所,於是很大度地說:“我去你們辦公室吧。”網上看來的故事,許多被喝茶的人似乎很忌諱去公安局。但我不在乎,在哪裏喝都一樣。
黃浦區公安分局已在眼前。穿皮夾克的警察正站在門衛室旁邊等候,看到我,他遠遠問道:“是不是小唐?”
“是。”我走過去。
小唐,這稱呼真親切。怎麽,你們沒把我當成“階級敵人”?當然,我本來就不是敵人。
他把我帶到門口左邊的房間。裏麵已經坐了一個人,臉色嚴肅,麵前攤開了幾張紙,那是準備作筆錄的。
我就客氣些,不暴露他們的名字。給我打電話的那個,稱為“皮夾克”吧,年約四十(後來他告訴我他69年出生),主要由他詢問。另一個要大幾歲,主要做記錄,就稱為“記錄者”吧。
房間約二十多平方,一個巨大的警徽掛在牆上。這警徽讓我有些傷感。它本該是我的保護神,護衛在我身畔;但如今,它成了對我的威壓,從頭頂沉沉壓下來。
我在記錄者對麵坐下。皮夾克打橫而坐。但皮夾克比較活躍,經常站起來走動幾步,不像記錄者那麽沉靜。
他倆麵前都有茶杯,卻沒人給我倒水。我想,“喝茶”怎麽沒茶呢?不過我來此不是作客的,就低調一點吧。說了幾句話之後,我口渴,想到這談話不是三兩句可結束的,於是主動問:“有沒有杯子?我想喝水。”記錄者這才站起來拿杯子給我倒水,客氣地問我要不要茶,我說:“不用,我喝白開水。”
“你不用緊張,我們隻是找你談談,了解一下情況。”皮夾克說。
上午的電話中我已經主動提到憲章,所以他們沒必要繞圈子了。
“我不緊張。”我笑道,“我已經等你們很久了。自從在0 8 憲 章上簽了名,我就等著你們來找我,都等了一個半月了。”
皮夾克也笑了。“你的名字在第六批名單上一出現我們就知道了。起初沒有來找你,因為你身份證上的地址是在重慶,重慶市××區,對不對?”
哈,他們連我身份證上的地址都清楚。春節之前與朋友吃飯,我還困惑地說:“怎麽到現在還沒人找我喝茶呀?”朋友說:“可能他們找不到你。好像他們是根據戶口來查的,你的戶口不在上海,所以找不到。”我不信:“你別天真了!他們要找我,哪有找不到的,我這種人最好找了。肯定不會根據戶口來查,而是根據網上的線索來查。”警察神通廣大,誰能躲得過去?何況我並沒有躲。
他們起初沒來找我,我想並非因為我戶口在重慶,而是因為我不重要。
如果讓我給幾千個簽名者分類的話,我會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知名群體”,有一定知名度,也就有了影響力,官方會比較緊張;第二類是“被侵權群體”,如拆遷戶、下崗工人、失地農民等,合法權益受到直接侵犯,情緒不穩定,容易出事,官方也很緊張;第三類就是我這樣的“普通人群體”,既沒啥影響力,也沒有直接利益被侵害,情緒比較穩定,在官方那裏從無“前科”,相對來說最不受重視。如果我無聲無息,可能連這喝茶的機會都可免了;但我既然接受了外媒采訪,這茶就非喝不可了。
記錄者提起筆,鋪開筆錄紙,先問我姓名,出生年月等。我如實回答。又問:“工作單位?”我說:“我簽08跟工作單位沒關係,這是我私人的事情。不過反正你們能查到我單位的,我就告訴你們吧。”他們對我的單位不熟悉,還要我寫給他們看。
皮夾克聽說我在一家公益機構,慢悠悠地說:“做公益挺好的,我就認識過很多做公益的人,他們很熱心的……”
分明誘供來了。我咧齒一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有些公益組織也是很‘敏感’的,比如艾滋病、環保什麽的。不過我們這個機構一點不敏感。”好歹我也在上海公益圈裏混過幾年,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我知道有些公益機構的負責人也是經常“被喝茶”的。但我從沒參加過任何“敏感”的活動。
“沒有沒有,我就很支持公益,做慈善嘛,對社會是有益的。上次有個什麽什麽活動在人民廣場舉行,他們很熱心地發了很多傳單……”(我忘了他的原話。)
我瞠目以對。“什麽活動?我不知道啊!”
我猜想他提到的公益活動是被官方密切注意的,如果我有參與,我的“敏感度”會被加一顆星。但我實實在在不知道。上海的公益組織多如牛毛,我哪有那麽好精力都去關心。
皮夾克繼續提起人民廣場的公益活動,還說:“後來我跟他們談了談,了解了他們要做的事情,我也很支持的。”
我茫然地聽著,不再開口。我想這是他設下的一個陷阱,隻要我對他說的公益活動有一點點知情,他就可以找到突破口,挖出我更多的“敏感材料”。但我是童叟無欺、如假包換的不知道。
“你們開展公益活動的資金是從哪裏來的?要向社會籌款的吧?”
“對呀,公益組織都這樣,有私人捐款,也有向企業或者慈善基金會申請項目資助。”
“有些公益組織也接受境外資金的。”他說。
哈,來了來了,你要的不就是這個嘛。我又咧齒一笑:“你以為我不知道啊?接受境外資助也是很‘敏感’的!”
他笑了笑,直接問道:“你們也向境外申請資助嗎?”
“我們這個機構沒有什麽敏感的事情,你們可以去查。市領導都知道我們機構的。”上個月我還跟老板一起到市政府去開會呢。
工作單位的事情總算告一段落。
又問我文化程度,大學名稱。“我們學校不出名的,我說了你也不知道。”我把大學名稱告訴他們。他們果然沒聽過,要我寫下來。我寫了校名,又要我寫“從哪一年到哪一年”,我都寫了。
“你在哪裏上的高中?”我寫了。“哪一年到哪一年?”我把初中高中的時間都寫了,並解釋:“我初中和高中是在同一個學校讀的。”
我寫下的年份中有一個讓他們立刻注目,並念了出來:“19 8 9年?”我滿不在乎:“你們別緊張,當年的事情我沒有參與過,連見都沒見過,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呢?”皮夾克不相信。
是啊,一個十幾歲的中學生,就算沒參與,至少也會看看熱鬧。可我真是連熱鬧都沒看過。為了解釋清楚這一點,我總得告訴別人我們中學的地理位置:“我們中學不是在城裏的,是在郊區。這裏是我們學校,”我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周圍都是農村,”我用手在圈子外邊比劃了一下,“離最近的鎮也有幾公裏,信息很閉塞的。我們讀住校,在學校裏可以看看報紙,周末回家才能看看電視,報紙和電視上說的都是官方想讓我們看的。所以我什麽都不知道。直到最近兩年才從網上了解了當年發生的事情。”
還好,他沒問我“當年發生了什麽?”就算他問,我也不回答。這種問題,不應該由我一個被蒙蔽整整十八年的局外人來回答,而應該由當年的親曆者來現身說法。
學校問過了,又問:“你爸爸叫什麽名字?工作單位?”
我一聽便來火。“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我家裏人沒有關係!總不能因為我簽了08憲章,你們就要查問我祖宗十八代吧?”
記錄者解釋:“我們不是要去重慶找你父母,這隻是一個程序。每個人都要回答的。”
“那我不回答可以嗎?如果你們查到了,那是你們的事情,但是我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我簽名是我自己的事情,跟我家裏人沒有任何關係,他們根本就不知道!”
我說著,淚水忍不住流下來了。桌子上有一盒麵巾紙,趕快扯一張來擦臉。
我相信他們什麽都可以查到,但不要指望我告訴你們。我最恨搞株連!這是21世紀,不是封建社會。一人做事一人當,怎能牽涉我的父母家人?我不配合!
見我哭了,記錄者趕快說:“好好好,不問不問。”
我一邊擦眼淚,一邊罵自己。怎麽這點小事也要哭?真丟臉。
我喝茶之前唯一的擔心是:我會不會哭?當初是“大哭一場,簽上我名”;後來接受華盛頓郵報采訪時也哭了,所以照片裏的我是眼睛腫腫、鼻子紅紅。我一直擔心喝茶時也會哭,那就太破壞形象了,在警察麵前,咱得英勇一點不是?可我完全沒有把握能夠控製住情緒。女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若到傷心處,我就會忍不住珠淚滾滾。
警察的詢問繼續進行。後來我也幾次落淚。真是一路哭到底,丟臉丟到家。八千多個簽名者中,“最愛哭鼻子獎”非我莫屬。
個人情況問完了,輪到正題。
“你什麽時候在08憲章上簽的名?”
“15號。”
“1月15號?”
“哦,不是。是去年12月15號。”
“在哪兒看到08憲章的?是別人發到你郵箱裏的吧?”
“不是,是我在網上看到的。”
“華盛頓郵報說你是從郵箱看到的。”
“他們寫錯了。通過翻譯的采訪,有時不是那麽準確的。”
“那你是在哪個網站上看到的?”
“我不記得。”
“怎麽會不記得呢?”
“當然不記得。我在網上看文章,從來不會注意哪個網站的呀。”
“那你是怎麽知道08憲章的?”
“也是在網上。先是看到有人說曉波被抓了,後來又有人說曉波被抓是因為08憲章,我就好奇:08憲章是什麽東東?就去搜索。那時候很多網頁都被刪了,但還是有很多漏網之魚,我一搜就搜到了。”
“那你看到了之後怎麽樣呢?”
“我看了之後,同意它的主張。但起初並沒打算在上麵簽名,因為……”我有點不滿,“因為在我們這個國家裏,簽這種名是要冒風險的。”
今天我被警察傳喚,便是“風險”之一。
“那後來為什麽又簽了呢?”
“我在博客上轉貼了08憲章。過了兩天,我轉貼的就被刪了。我很生氣,連轉貼一下都不可以!又想到曉波被抓的事情,感到很悲哀。我不幸生在這樣的國家,有很多權利我們享受不到,也就罷了,可是,連說都不可以說!我不喜歡這種局麵,我希望改變,所以我就簽了名。”
“你對08憲章是怎麽評價的?”
“哈,沒什麽好說的。它對我而言太簡單了,很多東西本來就存在於我的腦子裏。它的內容並沒有什麽新意,都是網上很多人說過的,而且有些內容我們憲法裏麵本來就有的。總之我覺得,08憲章的內容是陳舊的,都是大家討論過無數遍的;但它把這些內容集中在一起,作為一個倡導性的文件公開發布,無論是誰,隻要你同意它的主張,都可以簽名,這種形式是新的。”
“其實,”我補充,“憲章的那些條款,我也並不是每一條都讚成,如果把它們分開來看的話,有一些我可能會有不同意見;但如果把它們作為一個整體來問我,那我就完全同意。”
“哪些是你同意的,哪些是你不同意的呢?”皮夾克問。
“這個,我可說不出來。憲章上麵那麽多條,我記不住。你們有沒有打印稿?要是有的話我可以看著說。”
我相信他們肯定有打印稿,但他們說“沒有”。大概是不想讓我拿著稿子口若懸河。
在網上看過很多簽名者的喝茶故事,有的人抓住機會向警察宣傳08憲章,把這作為“戰術”之一。我沒打算那麽做。第一,我不相信警察沒看過;第二,憲章內容一看就懂,無需講解;第三,我沒本事說服警察,懶得費口舌。
桌子上有個大信封,旁邊散著的七八張打印紙便是警方掌握的我的“材料”。皮夾克一邊問,一邊不時拿起材料來看看。我很好奇:紙上寫著什麽內容?當然他們是不肯給我看的。
嗯,從此我也有“黑檔案”了。光榮光榮。
想起一個網友的話:“小昭,你blog上寫那些東西還是讓我有些擔心,要是被當局盯上就麻煩了。到時你會背上一輩子都卸不下的烙印,想做任何事情都會受到限製。某校一位老師,當年曾經參加過六四事件,當時如果不是一位老先生力保,就會啷鐺入獄,雖然被保了下來,但是此後他的人生發展受到了極大限製,這是一個水平極高的老師,校長助理幹了多年,早就該提為副校長的,可是數次都是在政審的關鍵時刻被拿下,檔案上那一筆永遠存在,年齡越來越大,估計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不鬱悶是不可能的,這樣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網友不知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體製外”,從小就決定,永遠不進入這個體製。我不需要它給我評職稱,不需要它給我分房子,不需要它給我升官,不需要它給我發財。我不喜歡它,它也不喜歡我,兩相隔絕。所以我對於檔案上給我記一筆,才不在乎呢。
你以為“永遠”是這種局麵、中國人“一輩子”都要生活在恐懼中嗎?靠,休想!——我們等候的時間將不會太長了。
我在“08”上簽名,在博客上寫文章,都是合法合理又合情,沒什麽好慚愧的;相反,這是我小昭有勇氣、有正義感的表現,我該驕傲才是。希望警方把我的“材料”好好保存,切勿失落。將來我白發蒼蒼,坐在葡萄架下對小孫女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中國人還處於爭取自由的過程中,奶奶克服了恐懼之心,在《08憲章》上簽了名……”那時我就可以把這些材料向小孫女展示,免得她以為奶奶吹牛呢。
我正神遊物外,皮夾克把我拉了回來:“你是怎麽簽名的?”
“發郵件去簽的。憲章上有簽名郵箱的,那兩個郵箱都很好記,我看一遍就記住了。”
“你簽名之前好好看過憲章嗎?”
“看過啊。最初知道憲章的時候就看過一遍,後來決定簽名了,又仔細地看了兩遍。我在任何文件上簽名都會起碼先看兩遍的。”
“你肯定沒有好好看過!”皮夾克一口斷定,“如果你看了你就不會簽名了。這個憲章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你看出來了嗎?”
我搖搖頭。“我沒看出來。”
“你呢,是個很感性的人,有時候會衝動,也沒看清楚憲章是什麽,就簽名了……”
真要命,隻因我愛流淚,總被別人說成感性。“我覺得我是個很理性的人。當然也有感性的一麵,但總體說來是很冷靜的。簽名就是一個理性的選擇,在非常平靜的狀態下作出的決定。”
“你最初決定不簽名,這是很理性的,是正確的決定。但後來又簽了名,像你說的,因為轉貼的文章被刪了才簽的,這就是衝動,不理智的行為。”
“我簽名,首先是因為我讚同它的主張,這是最主要的原因。其次呢,因為轉貼憲章被刪了,還有曉波被抓的事情,讓我產生了逆反心理。我被激怒了,所以簽了名。這是一種反彈,對你們打壓的強烈反彈。”
常言道“請將不如激將”。如果我沒有被激怒,就不會有第六批名單上的唐小昭了。相信還有其他人跟我一樣,簽名的直接原因是“反彈”。官方對言論的強力打壓,固然嚇住了一些人,卻也激起了另一些人的反彈。
“你這樣做是很幼稚的,簽個名就能改變什麽嗎?一點用處都沒有,隻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看來你在政治上還不成熟。”皮夾克說。
“政治上不成熟”,這個句子我從小在小說裏看慣了,沒想過有一天會放到我自己身上。嗯,按照黨國的標準,我確實政治上不成熟,而且永遠不會成熟。在中國這種環境下,如果誰“政治上成熟”了,基本就意味著他失去了人性,變成了一台冷血機器。
“政治,”我說,“中國人把政治看得很肮髒,以為政治就是陰謀詭計,充滿了欺騙和權謀,什麽事情一和政治聯係上就覺得很可怕。其實不是這樣的。孫中山說過,‘政’就是眾人之事,‘治’就是管理,‘政治’就是管理眾人之事。既然是大家的事情,政治就應該是陽光的、透明的,每個人都可以談論,都可以參與。”
我還沒打算“參與”呢,我隻是喜歡“談論”一下,就這也要冒風險。所以我才簽名的。
“我希望我能夠行使憲法保障的那些權利。你想想,我都××歲了,還沒見過選票是什麽樣子呢!”
“怎麽會沒見過選票呢?”皮夾克不解,“選票都有的呀!”
“我到哪裏去選啊?回重慶去選嗎,我又不住在重慶,重慶怎麽樣跟我沒有關係;在上海選嗎?我又沒有上海的戶口。”我撇了撇嘴,“再說,你們那些人大代表,你以為我真的相信他們是人民選出來的,真的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啊?不都是走過場嘛,做個樣子罷了。”
皮夾克笑了笑,沒有反駁。
我想起我有個朋友,上海人,已經移民,他說過他從來不投票,“居委會把選票送上門來,我每次都把它撕掉”。他為什麽要撕掉選票?因為他不認為手裏這張紙片是真正的選票,沒有公正的選舉程序作保證,就不可能有公正的選舉結果,民意既然被強奸,他寧可棄權。最後他的移民,就是更為徹底的棄權。
“我就想要選票,真正的選票。“我接著說,”這個國家是我們全體國民的,我們有權對這個國家的未來展開討論,提出自己的觀點、同意或反駁別人的觀點。政府應該是為民眾服務的,公權應該來自民授。”
“這些話都沒有錯,我也讚同民主的呀。但是我們不能急,要一步一步地來。你說的是一種理想的狀態,但現在中國的現實不是那樣,你既然生活在這個現實中,就要遵守現實的遊戲規則,如果你不遵守這個遊戲規則,對你沒有好處。”
我漠然。“我知道,我是握在你們手掌心裏的。”我用手劃了一個圈,“中國就是一個大籠子。它囚禁著我們。”
我對你們的“現實”毫無興趣。我不喜歡這種公權力毫無製約、民眾被關在籠子裏、公民生活在恐懼中的“現實”,我不為這種“現實”背書。我隻為自由背書、為人權背書、為民主背書、為子孫後代擁有“免於恐懼的自由”而背書。
“我沒違反你們的遊戲規則。我做任何事情都有兩大原則,第一不違反國家法律,第二不違反社會公德。我以在08上簽名的形式來表達對某種觀點的同意,這是我的權利。”
皮夾克耐心勸導:“你是有這個權利。但是08憲章的事情很嚴重,不是你想像的隻是一個觀點的問題。政府已經定性了,它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嚴重的政治事件。”
起碼一個月前,我就在網上看到了關於“定性”的傳言。這“定性”貌似十分嚴厲,但我看了漠然置之,半點沒感到害怕,隻感到滑稽。都什麽時代了,解決問題還要靠幾個人關起門來“定性”?嗬,莫非我不是身在2009年,而是公元前221年嬴政那會兒?但,流光如水永向前,時代已經不同了!
這事兒照我看很簡單,如果“08”是個法律問題,那就交給法律去審判(當然是公正公開、程序合法的審判,不是楊佳案式的暗箱操作);如果是個道德問題,那就交給大眾輿論去評價。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隻心裏繼續想著:你們“定性”以後,打算怎麽辦?把這幾千人抓起來、關幾年?隨便吧。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可憐這些自封為“公民”、卻無法享有公民權利的中國人,既然無力保護自己,也就隻好逆來順受、泰然處之了。
皮夾克繼續說:“你知道四項基本原則吧?堅持……”
我漠然點頭:“我知道。”這些東東放在憲法裏,真是莫名其妙。
“不管怎麽樣,你還是要承認現實,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堅持社會主義道路,還是我們這個國家的主流觀點……”
我糾正他:“是官方觀點。”
如果說“主流”的話,須得全國最多人讚同的觀點才是主流觀點。依我看,民主才是主流。
他繼續說:“好吧,是官方主流觀點。現在這個08憲章要推翻××黨的領導、推翻社×主義製度……”
“我沒看出它要推翻誰。”
“你沒看出來?”他很驚訝,“08憲章說要實行多黨製,這就是要推翻共產黨的領導!它要實行三權分立,就是要推翻社會主義製度!”
我歎了一口氣。“我對這樣‘主義’那樣‘主義’的不感興趣,不想跟你爭論。可能是從小被灌輸了太多的‘主義’,有了點兒逆反心理,聽到‘主義’這個詞我就頭疼。”
在我看來,當今世界隻有兩種“主義”的國家:民主和專製。顯而易見我喜歡民主。其它的免談。
由於我經常打斷他的話,皮夾克有點不滿意:“你聽我說完!”
“好,你請說。”
他說了一通屬於官方主流觀點的話,我一句也沒記住。在他停頓的時候,因為無法判斷他是講完了輪到我說了,還是他僅僅要換口氣接著說,我還鼓勵道:“你繼續說,沒關係,我聽著。”
他講完了他的道理,見我明顯缺乏興趣,連反駁都懶得開口,他又說:“中國的憲法上規定了四項基本原則,《08憲章》要代替憲法,要推翻黨的領導、推翻社會主義製度,這是違憲的!”
“個體的公民不可能違憲,隻有國家機關才能違憲。徐友漁寫過一篇文章論述這個問題。”(小昭後注:也許我的記憶有誤,以前看過一篇關於“違憲主體”的文章,忘記是不是徐友漁寫的了。)
“而且,”我補充道,“《08憲章》並不是一個具有法律效力的法律文件,它僅僅是一種倡導,提出一些主張。它不是憲法。憲法的修改是有一定程序的,要經過全國人大超過2/3的代表同意才可以修改的。”
誰要是把《08憲章》當成了憲法,那肯定*****了,我深表同情。
皮夾克問我:“你知道08憲章是誰起草的嗎?”
“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啊?你們不是把曉波抓起來了嗎,你們不是說是他起草的嗎?”
“誰說我們不知道?我們早就知道了!就是劉曉波起草的!”
這個就不關我的事啦。反正不是我起草的。
“你知道劉曉波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我不認識他。以前不知道這個人,最近兩年在網上看了他很多文章,了解個大概。”
“劉曉波在64的時候……”他對曉波作了一番“官方介紹”,我不記得原話,大意是說曉波當年是幕後主使之一,這些年一直和海外勢力有聯係,背景很複雜,像你(指我)這種單純衝動的人根本就不了解他,你是被他們利用了……
我嘟噥了幾句:“沒有人來利用我。是我自己要在憲章上簽名的,又沒人逼我。”然後我好奇地問:“我在網上看到有人說,劉曉波是中國第一號敏感人物。是不是啊?”
“像他這樣的人肯定是很敏感的嘛,至於是第幾號就不一定了。”
嗯,官方不喜歡曉波。但在民間評價係統中,曉波是條好漢!我就欣賞這種有膽有識有擔當的男人。
他們接著問:“你接受過媒體的采訪嗎?”
我心裏想,你們都知道了,用得著問嘛。不過還是回答:“接受過。”
“什麽媒體?”
“華盛頓郵報。”
“什麽時候采訪的?”
“1月19號。晚上。”
“你怎麽找到他們的?”
“我沒找他們。是他們來找我的。”
“那他們是怎麽找到你的?”
“我把郵箱放在博客上,他們看到了,就給我發郵件。”
“那就是通過電子郵件約的采訪時間?”
“這個倒不是。是通過電話約的。”
“是怎麽采訪的?電話采訪嗎?”
“不是。是當麵采訪。”
“你為什麽要接受采訪呢?”
“為什麽?”我睜大了眼睛,“我有接受采訪的權利啊!”
公權是“法無明文規定皆不可為”,私權是“法無明文禁止皆可為”。我可太清楚自己擁有哪些權利了。再說,我從沒接受過外媒的采訪,人家好奇嘛。
“在哪裏采訪的?”
“一家飯店裏,一邊吃飯一邊采訪。”
“哪個飯店?”
“在黃河路上,具體哪家飯店我就不知道了。黃河路上很多飯店的嘛,一條街都是,我跟著她們進去、跟著她們出來,沒注意過飯店的名字。”
“幾個人采訪你的?”
“兩個。”
“男的還是女的?”
“兩個都是女的。”
“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一個中國人。另一個是美國人,不過是韓國裔的。”
記錄者邊聽邊記錄,問道:“那就寫‘韓裔美人’了?”我覺得“韓裔美人”這個詞太滑稽了,兩個人討論了一下記錄用詞。最後他好像記錄為“韓裔美國人”。
“那個中國人是做翻譯的吧?”
“對。”
“那個美國人長得跟中國人一樣嗎?那你怎麽知道她是美國人?”
“我本來以為她是中國人,可她一開口說的是英文,我就問她的助理她是哪裏人,助理說是美國人,父母都是韓國裔的。”
“是怎麽采訪的?錄音采訪嗎?”
“就是當麵采訪呀。”
“她們問了你哪些問題?”
“這個,你們都知道了呀。就是那篇報道上寫的呀。”
“你看過她們寫的報道嗎?”
“看過。”
“你看得懂英語?”
“哈,這還不簡單?用google自動翻譯係統,就可以勉強看了。”我解釋:“主要是看看關於我的部分有沒有失實的地方。基本屬實吧,有些小小的誤解,但不重要,所以我也無所謂了。”
比如報道上說我最初是從信箱裏看到《08憲章》的,這就是個誤解。
“不過,“我補充,”我不滿意她們那個大標題,我覺得這個題目對我來說過於嚴重了……”
“就是——”皮夾克拿起打印紙念道:“《一個中國草根的反抗》?”
我猜,警察看到的是那個中文版,是以第三者的語氣介紹華盛頓郵報這篇報道,主要是關於我的部分。警察不知道我博客上有個全文翻譯的中文版。
“對。我覺得我沒有那麽激烈,這個題目用在我身上有些……有些……嚴重……”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
還是記錄者幫我想到了:“有些‘過激’了?”
“對。”我趕快點頭。
華盛頓郵報的原文,大標題為《In China,a Grass-Roots Rebellion》,這Rebellion的意思有“叛亂、暴動、暴亂、變、謀反、意見不合、異議”,無論中文用哪個詞,對我都極為不利,所以我當初翻譯此文時幹脆回避了大標題。但和其它網站轉貼時,題目被譯為“一個中國草根的反抗”、“在中國,基層反抗”、“中國草根造反”等等,嚇出我一身冷汗。
其實,無論人家用什麽標題,我都無所謂的。可我是“In China”,這個China對我來說不是溫暖如母親懷抱,而是冷酷無情的鐵籠子,隨時可以伸出鐵爪子來把我抓住撕成碎片。你們要是用太嚴厲的詞語,偉光正先生會把帳算到我的頭上,我一條小命兒又要死翹翹。
——所以我拒不認可那個大標題。
“你看,外媒是在利用你!你被人家利用了都不知道!”皮夾克抓住機會教育我。
我沒覺得華盛頓郵報是在利用我。再說,他們利用我,我不也利用他們嗎?他們利用我來觀察中國的普通簽名者,我利用他們把我的觀點撒向世界。在“08”上,中國媒體全體噤聲,戰戰兢兢;唯一能發出聲音的隻有外媒。
皮夾克對采訪內容特別感興趣,問了好幾次。我都回答:“就是報道上的那些呀。”過了這麽久,我哪裏記得?我又不是記者,沒做筆記的。
“你了解華盛頓郵報嗎?”
“不了解。以前從來沒看過他們的報道。”
“華盛頓郵報是一家很大的媒體,全世界都非常有名。”皮夾克特別強調這一點,仔細觀察我的反應。
我無動於衷。“不知道。我隻是聽說過這個媒體的名字而已。”心裏想,你們修建了柏林牆把我們囚禁,不準我們看外麵的世界,我哪曉得那麽多啊?
(幾天後,有個朋友告訴我,華盛頓郵報是著名的反華媒體,我大吃一驚。怪不得喝茶時警察那麽注意看我的反應呢。偏偏我就是被愚民愚成了白癡,壓根兒就不知道哪些媒體“反華”哪些媒體“親華”。不過,就算事先知道,對我也無影響。我不認為美國的媒體敢“反華”,因為這涉嫌種族歧視,而種族歧視在美國絕對是個敏感雷區;“反共”還差不多,這屬於政治觀點不同,在美國是正常的。基本上,西方國家的主流媒體都不會親近偉光正的。)
“你為什麽要接受他們的采訪?”皮夾克又一次問這個問題。
我睜大眼睛:“我不能接受華盛頓郵報的采訪嗎?”
他隻好說:“你有接受華盛頓郵報采訪的權利。”
OK,你承認就好。
皮夾克懇切地說:“你以後不要再接受外媒的采訪了。”
我說:“我不做任何承諾。”
“什麽?你還要接受外媒的采訪啊?”皮夾克相當驚訝。
“我沒說還要接受外媒的采訪。我隻是說我不做任何承諾。這個決定應該由我來做。”
本人的逆反心理比較強,最煩人家威脅我,如果威脅,肯定反彈。其實他們根本不用擔憂,不會再有多少外媒來采訪我了。我啥也沒做呀,跟別人一樣,就簽了個名而已,這點小破事兒,沒多大新聞價值,不值得采訪。
“其實,我也不希望因為08憲章而出名。”我說。
他趕快讚同:“這個出名對你沒有好處的!”
好處與否,見仁見智。我想的不是這個。“我覺得,要出名的話,應該是靠我自己的能力和水平。可是08憲章吧,這個事情也不是我做的,這篇文件也不是我寫的,它不是我自身能力的體現,所以我不想因為它而出名。”
警察還要我答應:“以後不要繼續參與08憲章了。”
我回答:“談不上參與不參與了。我所能做的就是簽個名,表示我同意它的主張。我的名早就簽過了,對我來說這事兒已經結束了。”
喝茶喝了兩小時左右,雖談不上“親切”,但氣氛還算和平友善。
後來他們把談話筆錄給我看,我仔細地看了兩遍,改了兩個詞,最後簽字認可。很高興記錄者把我那句“公權應該出自民授”也寫上去了。
這個筆錄很簡單。但我想,等我走了之後,他們還會寫一份對我的“鑒定報告”,就跟班主任對學生的期末鑒定一樣。他們一直在觀察我、忖度我,不知他們最後會怎樣給我“定性”。
大家站起身來,準備離開這間屋子。皮夾克告誡我:“今天的事情,你不要說出去,也不要放到你的博客上。”
“我不做任何承諾。”
“什麽?你要把今天的事情也放到博客上啊?”皮夾克瞪大了眼睛。
“我沒說要放到博客上,我隻是說我不做任何承諾。我覺得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應該由我自己做決定。我不喜歡被人家強迫著做決定。”
“你要是把今天的事情公開出去,你要負法律責任的!”
我一邊往外走,一邊轉頭問他:“請問一下,我需要負什麽樣的法律責任?”
“當然要負法律責任的嘍!”
啐,答非所問。如果要負法律責任,首先得有相應的法律條文拿出來衡量,我是否違了法;其次呢,該負什麽樣的法律責任?是管製、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我真的不明白,才向你請教的嘛。
我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喝茶內容不涉及任何國家機密。別給我扣個“泄露國家機密罪”,我不認的。
09年2月21日後記:
為了讓關注小昭命運的朋友們放心,也為了踐行我的“站在陽光下”原則,我當然會公開我的喝茶經曆。這可是“大姑娘上花轎——第一回”呀,如此有趣的經曆,豈能不與朋友們分享。
我說過,我不做躲在陰溝裏的小老鼠。哪怕死,我也要死在陽光下,死在眾目睽睽之中!
親愛的朋友們,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小昭還沒死,至少目前一切平安。但未來命運如何,誰也不知道。隻要曉波一天沒有恢複自由,其他幾千個簽名者的命運就處於“未卜”N狀態。既然不幸生中國,隻好以一副肉身坦然去承受。
上帝保佑我們,阿門!
2009年2月5日下午。上海(作者:波斯小昭)
所有跟帖:
• 厲害。覺得很真實一個人。。。 -loldd- ♂ (0 bytes) () 03/23/2009 postreply 19:52:26
• 頂一下小昭的勇氣和直率。 -dongfangshaoer- ♀ (0 bytes) () 03/23/2009 postreply 19:56:02
• 三十年,從“抓“到“問“,算進步。但路還長。:) -ybo- ♂ (0 bytes) () 03/23/2009 postreply 19:59:53
• 同感,是進步的表現:) -dongfangshaoer- ♀ (0 bytes) () 03/23/2009 postreply 20:00:58
• 佩服她的淡定和勇氣。 -潔心- ♀ (0 bytes) () 03/24/2009 postreply 18:11:18
• 佩服!我喜歡自由。 -加州花坊- ♀ (0 bytes) () 03/24/2009 postreply 20:05:52
• 波斯小昭-一個坦蕩直言的人 -醜女的天空- ♀ (0 bytes) () 03/25/2009 postreply 00:5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