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利恒是賓州的一個小城,住著大約七萬兩千居民。
那個小城,中間有一條河,河的北邊住著生活優裕穩定的中產階級,河的南邊住著學生和一些低收入的窮人。連接兩岸的有三座大橋,大橋邊上,有一所大學,一個當年輝煌後來廢棄的鋼廠,一兩家小公司。大學在河的南邊,校園沿著山坡緩緩上升,散落著教堂,教學樓,實驗樓以及學生宿舍。校園小徑彎彎曲曲藏在山坡樹林裏,舊的建築全部由石頭砌成,青藤攀附在青灰色的石壁上麵,襯托著石壁的古老。教堂厚重的雕花木門和聳入雲霄的尖頂,穿過有著同樣年輪的大樹的枝葉,將人的視線和心念一起引向天空之外。
我在那個小城住了六年,當時不覺得它美。美需要時間釀造,等到時間的流水將記憶中粗礫硌人的部分衝刷平滑的時候,美就會隔著時光的毛玻璃一點一點顯露出來。
伯利恒最有風情的時候,是在夏天和冬天。
夏天,小城一年有一次音樂節,在烈日炎炎的七月底八月初,差不多十天的時間,歌手樂手來自各地。一到黃昏,人們就湧向橋頭的空地。傍晚的風開始變得不那麽炙熱,空氣中充滿各種燒烤食物的香甜味道,到處都是音樂和彩色涼棚。白天人跡寥寥的街道,一時布滿了汽車和行人。人們手裏端著裝有甜麵餅或者烤香腸的紙盤子,拿著大號啤酒杯在涼棚之間的草地上穿梭,涼棚裏擺滿了折疊椅,折疊椅環繞著臨時搭起來的大舞台。台上音樂轟鳴,歌手唱得聲嘶力竭,台下的人就站起來走到台子邊上隨歌起舞。就這樣一直唱到深夜跳到深夜。音樂節結束的晚上,通常會放焰火,大橋兩端撒滿了人,橋兩側的欄杆也密密麻麻地擠著憑欄眺望河水等著看焰火的居民遊客。快要幹涸的河水在大橋下麵淺淺地流淌,人們閑聊著,耐心地等著煙花開放之前夜色慢慢變濃。
冬天,感恩節一過,小城街道兩邊的聖誕彩燈就開始象花一樣明亮地綻放。北岸橋頭立起四支巨大的蠟燭。蠟燭的紅色火苗裏裝著燈泡,感恩節過後的每一個星期,蠟燭就點亮一根。四根蠟燭在聖誕之夜正好全部點燃。伯利恒小城的某個遠山頂上,亮著一盞燈,就象《聖經》裏引領著幾個博士走向伯利恒拜見耶穌的那顆星。夜裏從遠處開車回家,遠遠地看見那盞燈,就知道快要進入伯利恒了。
小城北岸,瀕臨著河岸有市政廳,警察局和圖書館。城中心有幾條小街,主街叫“緬因街”(main street)。緬因街的兩邊,有銀行,酒店,咖啡鋪和一些小而精致的禮品店。邊上斜插下去的小巷深處,有教堂和居民住的獨幢小樓。主路邊上的人行道,行人寥寥無幾。人行道好象都是青磚或者青石鋪成的,有點記不清楚了,晚上會在路燈下發出潔淨的反光,讓人感覺如果有小馬車踢踏經過駛入夜色,一定會有清脆的回響。那時,我晚上上了課,夜裏開車回來,等在街口的紅綠燈下的時候,看著寂靜的夜,心裏總有一些茫然。
那幾年,我們住在河的南邊,河南邊的房租相對便宜。鄰居有些學生,還有一些講西班牙語的波多黎各人。夏天的傍晚,經常會滿街響著熱辣辣的南美音樂,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在街上無事晃蕩。有時早上起來,車窗上被摔了雞蛋,最荒唐的是,有一個星期天的上午,起來後發現頭一晚停在街邊的汽車被抬到了馬路中間。我在河北邊的另一所學校讀書,偶爾跟同學聊天,被問住在哪裏,回答說在河南邊時,人家就會停頓一下,然後委婉地說,“噢,那個區,很有意思。”
河南邊也有幾條主要的街道。銀行,郵局,小飯館還有一兩間雜貨鋪都開在三街和四街上。三街四街上也住著些吸毒和無業的人,走在街上,錢包需要捏緊。也許沒有那麽可怕,但是人們一一相傳互相告誡,三街四街就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地方。
那幾年的生活,沒有浪跡天涯的浪漫,特別想家,特別孤獨。剛到美國,正是初秋的季節,偶爾一個人走在路上,看見涼風吹起腳邊紅紅黃黃的落葉,居然心驚得想要逃跑。突然覺得,世界變得那麽小,小得隻剩下我一個人。
一個地方,如果以長久居住的心態看待,會覺得安穩,以遊客的心態看待,會覺得輕鬆。但是如果你連自己的身份都看不清楚時,就隻剩下惶惑。隨遇而安,我年輕的時候還沒有那種智慧。
伯利恒小城裏,住著很多善良的人,我後來慢慢認識一些。他們包括一些留學生,我們的房東,餐館老板,英文老師,傳教士。
夏天的周末,朋友們時常聚在一起找個小公園去燒烤,也開車去遠一點的湖邊釣魚。去K-Mart買一兩根便宜魚杆,辦個準釣證,一夥人浩浩蕩蕩就開進大湖。魚杆甩進湖心,找塊大石頭壓在岸邊,人就退到草地上的大木桌邊聊天吃東西,眼角不時地掃一下等著傻魚上鉤的魚漂,魚線動起來,再趕緊衝過去跟魚一起搶魚杆。那種瀟灑的釣魚方式,可以跟薑太公比美。有時一天一條魚也釣不到,有時魚杆劇烈抖動,可是聊天的人正聊在興頭上沒看到,壓魚杆的石頭又不夠大,等發現時衝過去,魚杆已經被魚拖進水裏。
有一次運氣特別好,大家在湖邊消磨了一整天,日落西山的時候,大水桶裏已經裝了好幾條大鯉魚。高高興興往停車場走,繞過一棵大樹,看見了幾個同校的台灣同學也在湖邊釣魚。打過招呼,看見他們空空的水桶,一個朋友從自己的大塑料桶裏撈出一條大鯉魚放了進去,然後大家接著往前走。走了幾步,那個送魚的朋友突然轉過身,笑嘻嘻地對著台灣同學說,“魚都給你了,以後別反攻大陸了啊!”
最初的那些年,大家的前途都不明朗,學業經濟都有壓力。人在他鄉,除了年輕,什麽都沒有。沒有錢,很多東西能省就省,有些人連保險都不買。大家在一起講笑話,說一起踢球的時候,一個同學眼看著對方要一腳把球踢過來,突然跳到一邊大叫,“別踢別踢,沒買保險!” 苦惱著,快樂著,心情起起伏伏,日子也就在打工念書想家發愁釣魚聚會中一天天過去了。
很多很多年以後,再回到伯利恒,看著橋邊新修的大樓,擴寬的廣場,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帶著孩子去看當年住過的地方,在樓下看到一個正在擦洗自己新買來的汽車的中國男孩。那幢房子裏的五戶人家,依然全都是中國留學生。那些麵孔一定跟我們當年一樣年輕。跟那個擦車的男孩聊天,看著他陽光燦爛的笑臉,心裏暗想,當年,我們心裏的恐懼擔憂是不是也沒有寫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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