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生氣沒有用嗎?!

來源: 冬綠 2024-01-23 06:06:1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1255 bytes)

龍應台:生氣沒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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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維持一點基本的人的尊嚴,我們就不得不仰靠一個合理的社會秩序。這個社會秩序不僅隻要求我們自己不去做害人利己的事,還要求我們製止別人做害人利利己的事。你自己不做惡事才隻盡了一半的責任,另一半的責任是,你不能姑息、容忍別人來破壞這個社會秩序。——龍應台

龍應台,1952年2月13日生於中國台灣高雄大寮鄉眷村,現代作家。主要作品有啊,上海男人》、《這個動蕩的世界》、《故鄉異鄉》、《目送》等。

 
生氣沒有用嗎?!
文/龍應台

如果你住在台灣,如果你還沒有移民美國或巴拉圭,如果你覺得你的父母將埋葬於此,你的子女將生長於此,那麽,這是我給你的一封信。

寫過《中國人,你為什麽不生氣》之後,有些人帶著憐憫的眼光,搖著頭對我說:生氣,沒有用的!算了吧!

他們或許是對的。去國十年,在回到台灣這一年當中,我有過太多“生氣”失敗的經驗。有些是每天發生的小小的挫敗:

在郵局窗口,我說:“請你排隊好吧?”這個人狠狠地瞪我一眼,把手擠進窗裏。

經過養狗的人家,看見一隻巨大的聖伯納狗塞在一個小籠子裏;鼻子和尾巴都抵著鐵欄,動彈不得。找到狗主人,我低聲下氣地說:“這太可憐了吧!”他別過臉去,不說話。狗在一旁嗚嗚叫著。

有人把空罐頭丟在大屯山裏,我伸出頭大叫:“這麽美的景色;別丟垃圾!”沒有回音,我隻好走過去,自己撿起來,放回我的車上。

南部的商人屠殺老虎,我問環保局:“沒有法令保護這些稀有動物嗎?”回答是:“沒有。”有些是比較嚴重、比較激烈的失敗:
回台灣第二天,計程車經過路口時,猛然發覺有個人躺在馬路中間,黑衫黑褲,戴著鬥笠,像是鄉下來的老農夫,姿態僵硬地朝天躺著。流水似的車馬小心而技巧地繞過他,沒有人停下來。我急忙大叫:“趕快停車,我去給警察打電話!”
司機狠狠地往窗外吐了口檳榔,回頭對我哈哈大笑:“免啦!大概早就死了。打電話有什麽落用!”油門一踩,飛馳而去。
《英文中國郵報》登了一則消息:發現冒牌“烏賊”者,抄下車牌號碼,請打這兩個環保局的電話。幾個星期之後我撥了其中一個號碼,正要把“烏賊”報出,那邊打斷我的話:
“有這樣的事嗎?哪家報紙登的?”“《英文中國郵報》。”我說,於是重新解釋一遍。
對方顯然不知所措,於是要我撥另一個號碼——另一個電話也不知道怎麽辦。最後,接第四通電話的人猶疑地說:“那你把號碼給我好了,我們看著處理。”

我並沒有把“烏賊”號碼給他;我把電話摔了。

 

有一段時候我們住在臨著大街的十樓上。搬進去之後,發覺對街的夜攤每至午夜,鼓樂喧天,大放流行歌曲。於是我夜夜打電話到警察局去;電話那頭總是說:“好,就派人去。”可是,站在陽台上觀望,我知道,沒有人去。
失眠一個月以後,我直接打電話給分局長,請他對我這個小市民解釋為什麽他不執法。這位先生很不耐煩地說:“咱們中國國情如此,取締是辦不到的。”
過了不久,我打開門,發現一個滿臉長橫肉的人站在門口,凶狠地說:“哇宰樣你報警察。給你講,哇是會創人的,哇不驚死!”
走在人行道上,有輛計程車掃著我的手臂飛過,馬上又被紅燈擋住。我生氣地走過去,要他搖下窗戶,說:“你這樣開車太不尊重行人;我們的社會不要你這樣沒有水準的公民……”
很可笑的,知識分子的調調,我知道。
燈綠了,這個司機把車停到街口,推開車門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根兩尺長的鐵棍,向我走來……
分析一下這些經驗。造成我“生氣”失敗的原因大致有三個:
第一,這個社會有太多暴戾的人,不可理喻。當司機拿著鐵棒向我走來的時候,我隻能默默地走開。
第二,我們的法令不全。老虎如果沒有立法來保護,跟唯利是圖的人談人道與生態毫無意義。
第三,執法的人姑息。明令攤販不準隨地設攤、汙染環境,但是當執法人本身都觀念不清的時候,你怎麽辦?
這些都造成我的失敗,可是,你知道嗎?這些,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生氣”的人太少。
如果打電話到環保局去的不隻我一個,而是一天有兩百通電話、三百封信,你說環保局還能支吾其事嗎?如果對分局長抗議的不隻我一個,而是每一個不甘心受氣的市民——他還能執迷悟地說“中國國情如此”嗎?如果那個養狗的人家,每天都有路人對他說:“換個籠子吧!”他還能視若無睹嗎?如果叫阿旺的這個人一插隊,就受人指責,一丟垃圾,就遭人抗議,阿旺一天能出幾次醜呢?
想一想,在一個隻能裝十隻雞的籠子裏塞進一百隻雞,會是什麽光景?台灣,就是這樣一個籠子;你與我,就是這籠子裏掐著脖子、透不過氣來的雞。
我們既不能換一個較大的籠子,又不能殺掉一半的雞(不過,我們混亂的交通倒是很有效率地在為我們淘汰人口)。在這種情況之下如果要維持一點基本的人的尊嚴,我們就不得不仰靠一個合理的社會秩序。這個社會秩序不僅隻要求我們自己不去做害人利己的事,還要求我們製止別人做害人利己的事。你自己不做惡事才隻盡了一半的責任,另一半的責任是,你不能姑息、容忍別人來破壞這個社會秩序。
最近碰到一位來台開學術會議的歐洲學者。他自一九六0年起,大概每五年來台灣考察或開會一次。台灣的繁榮蒸蒸日上,他說,可是台北,一年比一年難看。
我微笑——你要我說什麽?我住過美國的紐約、西德的慕尼黑,到過歐洲的羅馬、雅典、歐亞交界的伊斯坦布爾、非洲的卡薩布蘭卡、埃及的開羅、日本的東京;我知道:台北是我所見最缺乏氣質、最醜陋、最雜亂的都市。當我站在十字路口,看見紅燈未滅就在烏煙瘴氣中衝過街去的一張張殺氣騰騰的臉,我覺得驚駭:是什麽,使這個城市充滿著暴戾與怨氣?
但是我愛台灣,無可救藥地愛著這片我痛恨的土地,因為我生在這裏,因為我的父母兄弟、我的朋友同事、學校裏每天為我倒杯熱茶的工友、市場裏老是塞給我兩把青蔥的女人——他們,還有他們一代一代的子女,都還要在這個受盡破壞的小島上生長、生活。
可是,我是一個渴望尊嚴的“人”;我拒絕忍氣吞聲地活在機車、工廠的廢氣裏,攤販、市場的汙穢中,我拒絕活在一個警察不執法,官吏不做事的野蠻的社會裏;我拒絕活在一個野蠻的國家裏。
我可以從皮夾裏拿出護照來一走了之,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相信“中國國情”就是汙穢混亂,我不相信人的努力不能改變環境。
我並不要求你去做烈士——烈士是傻瓜做的。看見那人拿著鐵棒來了,夾起尾巴跑吧!我隻是希望你不要迷信“逆來順受”;台灣的環境再這樣敗壞下去,這個地方,也真不值得活了。

我隻是謙卑地希望你每天去做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拍拍司機的肩膀,請他別鑽前堵後;打個電話到環保局去,告訴他淡水的山上有人在砍樹造墓;寫封信到警察局去,要他來取締你家樓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地下工廠;撿一片紅磚道上的垃圾,扶一個瞎子過街,請鄰鄰座不要吸煙,叫阿旺排隊買票……

我隻想做一個文明人,生活在一個文明的社會裏罷了。你說,我的要求過分嗎?

原載於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六日《中國時報?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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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龍應台四十年前的文章。現在的台北可是好太多了。 -花椒- 給 花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4/2024 postreply 06:24:26

多少年前的事了~~~ -紫色海洋- 給 紫色海洋 發送悄悄話 紫色海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5/2024 postreply 11: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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